李云辰在众人嘲笑声中离开测试台。
他独自走进后山密林,掌心攥着苏瑾偷偷塞来的《引气诀》。
当晦涩的咒语在唇齿间流转,体内沉寂的古老血脉骤然沸腾。
一道无形气旋撕裂空气,远处山峰应声炸裂。
他狼狈跌坐在地,却不知苏瑾的灵鹤正悬停高空,将一切尽收眼底。
夜空深处,本该沉睡的九星悄然连成一线。
夕阳熔金,将天云宗外门广场上的人影拉得细长扭曲。喧哗、嗤笑、指指点点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紧紧缠绕在李云辰身上。他低着头,脊背绷得笔直,像一根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默默穿过那道由无数鄙夷目光和刻意放大音量的嘲讽筑成的无形之墙。
“啧,我还以为多大的动静呢,原来是白板一块!白瞎了那陨星异象!”一个尖利的声音刻意拔高,如同钝刀刮擦着耳膜。
“谁说不是呢?引气入体都做不到,连最基础的杂役弟子都不如!咱们天云宗多少年没出过这种‘奇才’了?”旁边立刻有人接腔,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滚回你的山沟沟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那些话语,字字如针,深深扎进皮肉。李云辰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月牙痕。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或讥诮或怜悯的脸,目光只死死钉在脚下斑驳磨损的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出这片令人作呕的喧嚣之地。
直到踏入后山那片熟悉的、带着草木泥土腥气的昏暗密林,那层强撑的硬壳才轰然碎裂。后背重重抵在一棵粗糙嶙峋的老松树干上,冰凉的树皮透过单薄的粗布衣料硌着皮肉,带来一丝迟钝的痛感。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粗粝的沙粒,肺叶被无形的重物挤压着,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言说的屈辱和愤懑。脸上火辣辣的,是被唾沫星子和目光灼伤的痛。
就在这时,一点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李云辰猛地摊开手。
一枚触手温润的青玉静静躺在汗湿的掌心,不过拇指大小,雕工朴拙,仅寥寥几笔勾勒出云纹轮廓。玉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雅冷香,是苏瑾身上特有的气息。方才她转身时那极其短暂的停顿、指尖微不可察的轻触……原来并非错觉。
他捏紧了玉佩,指尖在那光滑的表面反复摩挲,感受着那细微的凉意,仿佛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力量。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翻转玉佩,果然在背面发现了一个巧妙的机构。指甲用力一按,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玉块竟从中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卷折叠得极为精巧的薄绢。
绢纸轻软,带着岁月的微黄。展开来,上面是墨色淋漓的蝇头小楷,笔锋锐利如剑,直刺眼底——《引气诀》。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擂鼓般狂跳起来。
引气诀!天云宗弟子入门必修的基础功法,锤炼体魄,沟通天地灵气,踏出修炼之途的第一步!这本该是所有新晋弟子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他李云辰而言,却如同隔着天堑!宗门规矩森严,非正式弟子不得传授功法,违者重惩。
苏瑾……她竟敢冒此风险!
一股复杂的暖流猛地冲上喉头,混合着方才的屈辱,在胸腔里激烈地翻腾。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地绝非安全之所,万一被人发现苏瑾私授功法,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收起薄绢,将玉佩重新合拢藏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远山背后,林间的光线迅速被浓重的阴影吞噬,唯有风声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低语。确认再无旁人,李云辰才迅速闪身,如一道融入夜色的游鱼,向着密林更深处、人迹罕至的断崖方向潜行而去。
断崖如巨兽的獠牙,突兀地刺向深不见底的幽暗山谷。脚下是翻滚的云雾,头顶是刚刚铺展开的墨蓝色天幕,几颗疏星怯怯地亮起。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成了他临时的栖身之所。
李云辰盘膝坐下,脊背挺直,将那份薄如蝉翼的《引气诀》在膝头小心铺开。借着微弱的星光,他逐字逐句地研读起来。
“气者,天地之根,万物之母……”开篇的宏论玄奥艰涩。
“意守丹田,神与气合……”吐纳引导之法看似直白,但行气路线、意念流转的细微之处,却千头万绪,稍有不慎便谬以千里。
他看得极慢,眉头紧锁,口中下意识地默念着那些拗口的音节:“……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引灵台之清,入九窍之浊……虚极静笃,道法自然……”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砸在舌根,生硬无比。这与他血脉深处偶尔涌动的那一丝神秘热流截然不同,那热流如同潜藏的火山,炽热、狂暴、带着原始蛮荒的野性;而这《引气诀》引导的天地灵气,则像是山涧清泉,需要的是细腻的感知、精妙的控制,循规蹈矩。
他一遍遍地尝试着,按照绢帛上描绘的路线,笨拙地引导着意念沉入下腹丹田之处。那感觉如同在泥沼中摸索,沉重、滞涩,全无绢帛所言“如臂使指”的顺畅。体内那股沉寂的、源自血脉的力量仿佛在嘲笑这种循规蹈矩的笨拙,蛰伏不动,冷眼旁观。
“难道……我真的不行?”一个绝望的念头悄然滋生。
不!
李云辰猛地一咬牙,将舌尖咬破,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强行驱散了那丝动摇。他闭上眼,摒弃一切杂念,所有的精神如同绷紧的弓弦,全部凝聚在那拗口的咒诀之上。不再去思考那些繁杂的路线,不再去揣测晦涩的经文含义,只是集中全部心神,以最纯粹、最执拗的意志,一遍又一遍地诵念。
“……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声音嘶哑,字字如砾石摩擦。一遍,两遍,十遍……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风声、虫鸣、崖下云雾的涌动,全都消失了。只有那艰涩的咒语在唇齿间艰难地滚动。
就在他念到不知第几十遍时,异变陡生!
体内深处,那一直沉寂如死火山般的神秘血脉,毫无征兆地沸腾了!仿佛一滴滚烫的岩浆滴入了冰冷的寒潭,瞬间激起了惊涛骇浪!
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洪流猛地从四肢百骸最深处炸开,如同万千条疯狂舞动的火蛇,逆冲而上,完全无视了《引气诀》中描绘的任何一条既定脉络!它们蛮横、霸道,带着摧毁一切的毁灭意志,直冲头颅!
“噗——”
李云辰猝不及防,身体剧震,喉头一甜,一口暗红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在身前的岩石上,在黯淡星光下绽开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但那股源自血脉的洪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是被这口鲜血彻底点燃,变得更加狂暴、更加桀骜!它们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完全失控,蛮横地撞击着经络壁垒,发出无声的轰鸣。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李云辰那被剧痛折磨得几乎涣散的瞳孔深处,骤然掠过一丝奇异的波动——是那卷《引气诀》中某个极其扭曲、极其复杂、如同鬼画符般的古体符文!那符文在他意识最混乱的瞬间,竟无比清晰地烙印下来。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凭借着垂死挣扎的本能,调动起残存的所有意志,竭力模仿着脑海中那个符文的姿态、线条、甚至那符文中蕴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意”。
没有固定的经脉路线,没有循规蹈矩的引导。他只是将意识死死锁定在那狂暴的血脉洪流之上,然后,模仿着那个古符的“势”,朝着身体前方、那片空旷的虚空,狠狠地——一引!一压!再一推!
一个极其别扭、充满原始蛮力的动作!
体内那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毁灭性能量,如同被一个无形的、粗糙而巨大的漏斗骤然收束,然后顺着这笨拙的引导,朝着他手掌推出的方向,狂泻而出!
“轰——!!!”
没有刺目的光芒,没有绚烂的色彩。
空气被瞬间极致地压缩、扭曲,形成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纯粹由恐怖动能构成的巨大无形气旋!气旋边缘的空气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到撕裂神魂的厉啸!
下一瞬,这道无形的死亡之鞭,以超越雷霆的速度,狠狠抽在断崖对面、数百丈外一座孤峰的山腰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死寂之后山崩地裂的轰鸣!
那座坚硬的岩峰,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天神巨锤砸中,腰部猛地向内一凹!随即,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声如同密集的爆豆响起,无数道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闪电般瞬间爬满山体!在李云辰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庞大的峰顶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轰然断裂、崩塌!磨盘大的巨石裹挟着漫天烟尘,如同咆哮的洪流,朝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倾泻而下!
大地在脚下剧烈震颤!
巨大的轰鸣声在群山之间疯狂回荡,久久不息,震得李云辰耳中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滚滚烟尘如同巨兽吐息,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大片星光,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反噬的力量同样可怕。那股被他强行引导出去的毁灭之力,在宣泄的同时也狠狠扯动了他全身的经络。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同时攒刺,眼前阵阵发黑。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狼狈至极地向前扑倒,脸朝下重重砸在冰冷的岩石上。额角磕破,渗出血迹,混合着尘土,狼狈不堪。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痛苦地抽搐、哀鸣,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断崖重归死寂。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崩塌的山峰处传来的巨大豁口,如同鬼哭。
李云辰趴在冰冷的石面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如同风暴中的小船,时沉时浮。他吃力地抬起头,透过被汗水、血水和尘土糊住的睫毛缝隙,看向那片被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恐怖废墟。烟尘未散,巨大的山体豁口在黯淡的星光下如同狰狞的伤口。
恐惧?有。后怕?有。但更多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于晕眩的茫然和震撼。
这……这就是我血脉里藏着的东西?这恐怖的、无法掌控的……力量?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土、此刻还在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上。就是这双手,刚才本能地模仿了那个鬼画符般的古符,然后……
然后对面那座山就没了半截。
就在这时,怀中那枚苏瑾所赠的青玉玉佩,毫无征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很微弱,隔着衣料,却清晰地传递到李云辰紧贴地面的胸口。紧接着,一股奇异的灼热感从玉佩接触的地方弥漫开来,并非火焰烧灼,而是一种能量被激活般的温热。玉佩表面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星光下流动着极其微弱的青芒。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玉佩内部,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面碎裂的“咔”声。
李云辰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怀里的玉佩。是刚才那力量爆发波及到了玉佩?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剧痛和脱力让他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只能徒劳地感受着玉佩传来的异动,心中疑窦丛生。
他趴在地上,喘息如牛,狼狈不堪,对身外的一切都显得迟钝而茫然。他丝毫未曾察觉,在断崖上方,极高极高的夜空深处,一只羽毛晶莹如雪、体型优雅、双目闪烁着灵慧光芒的纸鹤,正无声地盘旋着。它如同凝固在墨蓝色天幕上的一颗星辰,纹丝不动。
纸鹤灵动的双眼中,清晰地倒映着下方断崖的景象:那个趴伏在地、仿佛死狗一般的少年,以及对面那座被拦腰轰断、仍在不断滚落巨石的残峰。纸鹤的眼眸深处,那点灵性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疾风中的烛火,传递着某种远超震惊的、近乎于惊骇的情绪。
纸鹤盘旋片刻,最终似乎是完成了某种“确认”,它双翅极其轻微地一振,没有发出任何破空之声,便化作一道模糊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朝着天云宗核心区域的方向疾射而去,瞬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断崖之上,只剩下李云辰粗重的喘息和远处山石滚落的沉闷回响。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岩石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带来阵阵钝痛。他茫然地望着头顶那片深邃浩瀚的墨蓝天幕,星光寥落,像无数冷漠的眼睛俯瞰着大地,也俯瞰着他这个渺小的、刚刚闯下弥天大祸的蝼蚁。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眼皮沉重得即将合拢的刹那,视野边缘,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李云辰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过去。
不是错觉。
在北方那片最为深邃的夜空,七颗本应明亮的主星旁,两颗极其黯淡、几乎从未引人注目的辅星,以及一颗位置飘忽、被星相家称为“隐曜”的星辰,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异常明亮!它们的位置在悄然移动、调整……最终,九颗星辰,横跨广袤的夜空,极其诡异地连成了一条笔直而锋利的、贯穿天穹的银线!
九星连珠!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李云辰疲惫不堪的身心。这悸动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古老沉寂之物被唤醒时的共鸣,带着悠远的呼唤和冰冷的威严。
他望着那条横亘夜空的星之利刃,瞳孔因极度的惊愕和茫然而微微放大。
这……又是什么?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昏沉的意识。剧痛、疲惫、力量的余威、星空的异变……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意识彻底沉沦前,他最后模糊的念头是:苏瑾的灵鹤……看到了多少?那枚裂开的玉佩……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九颗连成一线的星星……和自己血脉里那恐怖的力量,又有何关联?
断崖重归死寂。崩塌的山峰尘埃落定,只余下巨大的创伤轮廓。清冷的夜风拂过李云辰染血的额发,他彻底失去了知觉,像一具被遗弃的残破玩偶,躺在冰冷孤寂的悬崖边缘。唯有头顶那条横贯天宇的九星银线,依旧无声地散发着冰冷而神秘的光辉,亘古长存般悬于墨蓝天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