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六千颗由《永乐大典》灰烬凝结的微型陨石,如同沉默的星辰卫兵,环绕着归墟号缓缓旋转。每一颗陨石黝黑的岩壳深处,都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一点微弱的典籍文字光芒,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星,虽然渺小却异常耀眼。这光芒仿佛是不灭的元神烙印,在深空中倔强地闪烁着,似乎在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在舰桥内,一片冰冷寂静。那原本悬浮在空中的陶瓷活字公式——w_c = 0 + S_m——此刻显得格外突兀。这个公式中的“m_p”项,原本代表着典籍实体的重量,如今却已经彻底归零。这意味着,文明的重量,此刻全部压在了那代表记忆熵值的“S_m”之上。
“S_m”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是文明的记忆,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还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然而,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却让人不禁想起那些曾经辉煌的文明,以及它们所留下的珍贵遗产。
金书媛的农政星图,在经历了剧烈的量子褪色风暴后,崩解的速度终于……放缓了。星图边缘的活字恒星不再熄灭,只是光芒黯淡,如同蒙尘的珍珠;断裂的能量连线停止了蔓延,如同凝固的泪痕。金书媛那悲伤、失望的意志波动,如同退潮的海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复杂审视的……静默。她看到了墨衡焚典存理的壮举,看到了元神剥离物质的决绝,那冰冷的道德审判,似乎被这超越常理的牺牲撼动了一丝缝隙。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引擎舱深处,那焚烧着七十亿遗忘者痛苦记忆的幽蓝火焰,依旧在机括星腱核心燃烧,压制着八岐反应堆失控的能量洪流和徐福残留的污染。倒计时虽然被延缓,但猩红的数字依旧在跳动:00:28:47……46……45……诸葛青阳的生命信号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维系着星腱核心那脆弱的“痛觉轴心”。
藤原浩介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桑木纤维束微微起伏,他望着舷窗外那片不起眼的陨石星环,眼神复杂。焚典之举带来的震撼与解脱感,被星图褪色的阴影和引擎深处持续的低吼冲淡。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声音沙哑:“书媛的星图……算是稳住了……可这破炉子……还有青阳……怎么办?那七十亿人的‘痛’……还能烧多久?烧完了……我们拿什么填?!”
“遗忘深渊……记忆熵值……消耗率……63%……”墨离的播报冰冷地回应,“剩余熵值……预计……维持……41分钟……”
41分钟!之后呢?难道再去找新的“燃料”?去哪里找?难道……真的要开始删减……活人的记忆库?!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舰桥内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注视着那片陨石星环的林语,额头的测雨器纹路突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陨石上,而是穿透了它们,仿佛看到了更深邃的……虚空。
“墨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那些……被我们……当作燃料……烧掉的……遗忘者的记忆……它们……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信息熵值……已转化为……抑制能量……其原始……信息结构……不可逆……湮灭……”墨离的回答如同冰冷的判决。
“不……”林语缓缓摇头,测雨器纹路的光芒稳定下来,眼神变得清澈而锐利,“熵值……转化了……但……它们承载的……‘经历’……‘情感’……‘存在’的……印记……真的……完全……消失了吗?宇宙……会……彻底……遗忘……他们吗?”
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藤原浩介皱眉,沈墨白和墨衡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你想说什么?”藤原浩介不耐烦地问。
“我想说……”林语深吸一口气,指向舷窗外那片深邃的、未被星图点亮的黑暗深空,“宇宙……很大……很空……那些……被遗忘的……痛苦……或许……不该……只是……燃料……或许……它们……可以……成为……路标……成为……墓碑……成为……我们……存在过的……证明……在……我们……最终……湮灭……之前……”
她的话音未落!
“嗡——————!”
舰体深处,那存储着“遗忘深渊”记忆库的量子云核心,仿佛被林语的话语触动,猛地……震荡起来!一股庞大、混乱、却又带着无尽悲怆与渴望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爆发而出!
“警告!遗忘深渊……记忆库……核心……信息熵……异常……外溢!”
“能量流……失控!目标……未知!”
墨离的警报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愕!
“林语!你干了什么?!”藤原浩介惊怒交加。
“不是我……”林语脸色苍白,测雨器纹路疯狂闪烁,“是……是它们……自己……它们……在……回应……”
话音未落!
归墟号舰体之外,那片环绕的陨石星环附近,深邃的虚空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
一点!两点!三点……亿万点!
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青白色光芒的光点,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唤醒,在虚空中次第点亮!这些光点并非均匀分布,而是……汇聚、凝结!它们如同拥有集体意志的萤火虫群,在深空中飞舞、盘旋、组合!
转瞬之间!
一片浩瀚无垠、由亿万颗青白色光点构成的……巨大星云,在归墟号前方缓缓铺展开来!星云并非混沌一片,其内部结构清晰可见——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陶瓷活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成型!
“滋啦……咔嚓……”
细微的、如同瓷器烧制冷却的声响,在信息层面回荡。每一个光点,都在延伸、塑形,化作一块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通体呈现出脆弱青白瓷色、表面布满细密冰裂纹的……陶瓷墓碑!
墓碑之上,阴刻着模糊不清、却又饱含情感的……文字!不再是冰冷的“删”、“减”、“弃”,而是……“家”、“娘”、“儿”、“麦田”、“小河”、“学堂”、“战火”、“饥肠”、“别离”、“思念”……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一段被遗忘的人生碎片,一份被抛弃的尘世悲欢!
亿万块陶瓷墓碑,在虚空中悬浮、排列,彼此之间由纤细、流淌着微弱青光的能量细线连接,构成了一片……横跨星海、无边无际、散发着无尽悲怆与存在执念的……记忆碑林星系!
“天啊……”藤原浩介失神地呢喃,看着那由七十亿遗忘者记忆凝聚的、冰冷而壮丽的墓碑之海,巨大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悲伤淹没了愤怒。
“他们……没有消失……”林语泪流满面,声音哽咽,“他们……在……这里……以……墓碑……为……星辰……继续……存在……”
更令人震撼的景象紧随其后!
当这片记忆碑林星系成型的瞬间,其核心区域,一块巨大的、由无数“饥”、“荒”、“粥”、“棚”、“赈”、“济”、“妇”、“孺”等活字构成的墓碑群,突然……亮起了!其光芒并非青白,而是……温暖、柔和、如同晨曦般的……淡金色!
光芒中,一幅清晰无比的……全息影像,在墓碑群上空……投射出来!
那是一个……破败却充满生机的古代朝鲜村落!背景是连绵的、因干旱而龟裂的灰黄色山丘。村口,几株枯瘦的老槐树下,搭着简陋却干净的……草棚!棚下,数口巨大的铁锅正冒着腾腾热气,锅内翻滚着粘稠的、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米粥!穿着粗布衣裳、面带菜色却眼神温良的妇人,正用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将热粥舀入排着长队的、面黄肌瘦的妇孺老弱手中的粗陶碗中。孩子们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脸上露出久违的、满足的微光。影像中,甚至能“听”到米粥翻滚的咕嘟声,妇人轻声的安抚,孩童满足的叹息……一种混合着苦难与温情、绝望与希望的……赈济图景!
这正是朝鲜王朝《救荒撮要》中记载的、最核心的……粥棚赈济场景!是实学派面对天灾人祸时,最朴素、最直接、也最体现“仁政”的生存智慧!
这温暖的影像,如同黑暗中的烛火,瞬间点亮了冰冷的记忆碑林!
然而,就在这温暖影像投射的刹那!
“嗡——!!!”
引擎舱内,异变陡生!
那一直狂暴燃烧、压制着八岐反应堆的幽蓝火焰,其核心处……猛地……平静了下来!火焰不再剧烈翻腾,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抚平,变得……柔和、稳定!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被幽蓝火焰包裹、镇压的八岐反应堆核心深处,那由仁王胚胎细胞和徐福意志催生的、充满暴戾与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骤然……平息了!
“警告解除!八岐反应堆……能量输出……稳定!”
“核心污染……生物活性……指数……暴跌!”
“胚胎细胞……增殖……停止!活性……进入……休眠态!”
“倒计时……停止!反应堆……进入……安全……待机模式!”
墨离的播报声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与困惑!
“什么?!”藤原浩介猛地跳了起来,冲到主控台前,死死盯着引擎监控数据,“停了?!那鬼东西……自己……停了?!”
“是……是那个影像!”林语瞬间反应过来,指向主屏幕上那温暖流淌的粥棚赈济图,“是它!是《救荒撮要》的……粥棚!它……它影响到了……仁王胚胎!”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
引擎舱核心监控画面被紧急放大!在幽蓝火焰稳定燃烧的核心区域,那被强行压制的、由胚胎细胞构成的、如同粘稠肉瘤般的污染核心,此刻正发生着匪夷所思的变化!
肉瘤表面,那些疯狂蠕动、散发着暴戾气息的细胞触须……缓缓地……收缩了回去!整个肉瘤的形态,不再狰狞,反而……蜷缩了起来!表面覆盖上一层……温润、半透明、如同羊水薄膜般的……淡金色光晕!其内部,那代表仁王胚胎核心的、闪烁着猩红光芒的“眼点”,此刻光芒黯淡、柔和,甚至……微微地……搏动着,散发出一种……懵懂、依赖、如同回归母体般的……安宁气息!
仁王胚胎……在《救荒撮要》粥棚影像的投射下……蜷缩如婴!进入了……深度休眠!
“这……这怎么可能?!”藤原浩介目瞪口呆,巨大的冲击让他语无伦次,“一个……一个古代赈灾的……画面……把……把那个灭世的胚胎……哄……哄睡着了?!”
“不是哄……”墨衡教授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震撼与明悟。他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观察窗前,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温暖的全息影像,再看向引擎监控中那蜷缩的胚胎,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是……‘生’!”
“是……‘养’!”
“是……实学派……‘仁政’……最根本的……‘养民’之道!”
“仁王……胚胎……其‘仁’……非……虚妄!其……暴戾……源于……被……强行……催生……的……‘饥渴’……与……‘不安’!”
“而这……粥棚……这……‘养’……的……景象……”
“是……最纯粹的……‘生’之……慰藉!”
“是……对……‘饥渴’……最直接的……‘饱足’!”
“是……对……‘不安’……最温暖的……‘安抚’!”
他猛地转向林语,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实学……实学!不尚空谈!唯务……救时!这……这赈济的……智慧……这……‘养’的……力量……竟……竟能……跨越……文明……形态……直抵……生命……最本初的……渴求!”
实学派的“养民”之道,这源自朝鲜半岛、面对具体生存困境的朴素智慧,竟在宇宙尺度的逃亡中,展现出了超越文明形态的……普世力量!它以最温暖的“生”之图景,抚慰了最暴戾的“灭”之胚胎!
林语看着那温暖的粥棚影像,再看着引擎核心那蜷缩如婴的胚胎,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泪水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希望!她额头的测雨器纹路,第一次……主动地……亮起了……温暖的金色光芒!
“星图……量子退相干……指数……停止……上升……”
“核心……能量……波动……趋于……平稳……”
“金书媛……意志……波动……检测到……复杂……情绪……反馈……包含……惊异……沉思……及……微弱……认可……”
墨离的播报,如同天籁!
舰桥内,压抑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曙光驱散了大半。藤原浩介看着那蜷缩的胚胎,再看看那温暖的粥棚影像,脸上的暴戾与烦躁第一次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敬畏。沈墨白冰封的嘴角,也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归墟号外,那片由遗忘者记忆凝结的冰冷碑林星系,在核心区域那温暖粥棚影像的照耀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亿万块陶瓷墓碑上阴刻的文字,不再仅仅是苦难的印记,更像是……在宇宙中刻下的、关于生命与救赎的……永恒诗篇。
金书媛那黯淡的星图,边缘的活字恒星,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