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理学院的大讲堂从未如此压抑。
空气像是被抽干了,粘稠,沉重,压在每个人的皮肤上。坐在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当世最顶尖的学者,是命理学界各个山头的执牛耳者,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在一方天地掀起波澜。
林明远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是林青阳的玄孙,是林家第五代传人。但此刻,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主席台上那些人,那些人的气场太强了,强得像实质的刀剑,在空气中无声地交锋。
今天,是“林青阳命理学思想研讨会”的最后一天。
也是最关键的一天。
议题是:林青阳,究竟是命理学的开拓者,还是离经叛道的掘墓人?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明理学院所有人的心口。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站起身。
他是古大师,来自一个传承千年、从不显山露水的隐秘世家。他的门派,坚持最原教旨的命理古法,认为天机不可泄露,更不该被凡俗染指。
“林青阳先生,确有大才。”
古大师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他,走错了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主席台中央那张空着的椅子上。那是为林青阳留的。
“《玉匣真本》,何等神物?那是窥探天道轨迹的钥匙,是历代先贤用性命守护的秘典。可到了他手里,变成了什么?”
古大师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痛心与鄙夷。
“变成了畅销书,变成了大学讲座,变成了人人都能谈论几句的‘生活智慧’!他将屠龙之术,拿去杀鸡!还将杀鸡的方法,教给了全天下!”
林明远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想站起来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前排的几位师叔祖,脸色都变得铁青。
主席台上,明理学院现任院长陈烁,一位早已年过古稀、气质儒雅的老者,面色平静地听着。他曾是林青阳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古大师继续发难:“他提倡什么‘科学融合’,什么‘现代解读’,不过是自降身段,去迎合那些凡夫俗子!命理之道,在于敬畏,在于顺应。他却高喊‘知命改运’,蛊惑人心,让世人妄图用浅薄的人力去对抗浩瀚的天道。这是最大的狂妄,最大的亵渎!”
“他不是在弘扬命理。”
“他是在稀释它,污染它,最终毁灭它!”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
整个讲堂死寂一片。古大师的话,太重了。它直接否定了林青阳一生的功绩,将他钉在了“罪人”的耻辱柱上。
林明远感到一阵眩晕。他仿佛看到曾祖父那伟岸的背影,正在被这些锐利的言辞寸寸瓦解。他内心的焦虑和愤怒,像两头野兽在疯狂撕扯。
就在这时,陈烁院长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古大师,而是面向台下所有人,微微一笑。
“古大师说得对。”
一句话,满场哗然。
连古大师自己都愣住了。
林明远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玉匣真本》是屠龙之术,这一点,家师从未否认过。”陈烁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像一股清泉,慢慢浸润着这片凝固的空气,“但家师也常问我们一个问题。”
“龙,在哪里?”
他环视全场。
“当今天下,国泰民安,哪有什么恶龙需要我们去屠?真正的‘龙’,是人心里的贪、嗔、痴,是时代的迷茫,是社会转型期的阵痛。这些,才是困扰苍生的恶龙。”
“家师所做的,正是将这门古老的屠龙术,化为斩除心魔、指引方向的利剑。他不是在杀鸡,他是在用一种更慈悲、更普世的方式,去屠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龙’。”
陈烁的目光转向古大师,眼神里没有半点敌意,只有坦诚。
“至于迎合凡俗,更是无从谈起。家师常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玉匣》之理,本就是宇宙的公理,为何要将其束之高阁,成为少数人的特权?让更多人明白四时更替、五行生克的道理,懂得趋吉避凶,懂得在规律中寻找最优的选择,这难道不是在行最大的善举吗?”
“这不叫稀释,叫‘普及’。”
“不叫污染,叫‘共生’。”
“更不叫毁灭,这叫‘新生’!”
他每说一句,气势便强上一分。原本被古大师冰冷气场压制的讲堂,开始回暖。一股磅礴、浩然、光明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那是独属于明理堂一脉的传承之气。
古大师的脸色变了。
他感觉自己的气场,正在被对方温和却坚定的力量寸寸瓦解。
他败了。
不是败在言辞,而是败在格局。
就在此时,一个金发碧眼的学者站了起来。他是来自哈佛的安德森教授,研究方向是比较宗教学和量子物理。
“我……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谈谈林先生的贡献。”安德森教授的中文有些生硬,但逻辑异常清晰,“在我的领域,我们有一个‘观察者效应’。即,观察这一行为本身,就会影响被观察的客体。这和林先生提出的‘知命而运生’,何其相似!”
“他不是让人们去对抗规律,而是让人们成为一个更清醒的‘观察者’。当你清晰地‘观察’到自己命运的多种可能性路径时,你的‘选择’这个行为,本身就在创造新的现实。这不是迷信,这是一种深刻的……我愿称之为‘信息哲学’。”
安-德森教授的话,为这场东方式的玄学辩论,打开了一扇通往现代科学的窗。
在场的许多学者,眼中都亮起了光。
他们终于明白了。
林青阳真正的贡献,不是发明了什么新理论,也不是颠覆了什么旧传统。
他最大的成就,在于“对接”。
他像一座桥梁,一头连接着古老、神秘、深邃的东方智慧,另一头,却稳稳地扎根在现代、理性、科学的知识体系之上。
他让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找到了彼此的交点。
是他,让这门古老的学问,在即将被时代遗忘的边缘,重新焕发了生机,找到了在现代社会安身立命的根基。
一个德高望重、始终保持中立的老前辈缓缓站起,用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做出了最终的总结:
“林青阳,为我等命理学人,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功在千秋。”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林明远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不是悲伤,是激动,是骄傲。他看到主席台上的陈烁院长,正微笑着向他看来,眼中充满了鼓励。
研讨会结束时,明理学院正式发布了一部皇皇巨着。
《林青阳与现代命理学》。
这部论文集,收录了本次研讨会所有精彩的发言和研究成果,成为了这个领域最重要的参考文献。
林明远抱着一本还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感觉它重逾千斤。这重量,是历史,是荣耀,更是传承的责任。
他走出讲堂,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正当他心潮澎湃之时,他听到角落里传来两个压低了的声音。
是古大师和他的一位同门。
“师兄,我们就这么认了?”
“不然呢?陈烁那小子,得了林青阳的真传,光明正大,我们辩不过他。”古大师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可是……林青阳将《玉匣》公之于众,等于打开了一扇禁忌之门。他难道就不怕,门后的东西,会反噬吗?”
古大师沉默了片刻,幽幽地说道:
“他当然怕。但他别无选择。他打开门,放进了光,让这门学问活了下来……”
“……可谁又知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从里面跑出来的,除了光,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林明远的心,猛地一沉。
他握着书的手,瞬间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