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语心声
那枚精巧绝伦的榫卯模型,被沈星晚用一根细细的红绳串起,贴身佩戴在心口的位置。黄杨木温润的质感贴着肌肤,那复杂而和谐的结构仿佛一个无声的承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份独一无二的回应。她不再需要任何言语的确认,这小小的信物,便是他们之间最坚固的桥梁。
日子依旧在木香与刀刻声中流淌,但沈星晚的心境已然通透豁达。她不再仅仅是学习者和追随者,更像是逐渐融入这片木质世界的同行者。她开始更主动地去“读”顾言的作品,不仅仅是看其形,更是试图感受其神。
她反复观摩那件被顾言弃置的、抽象写意的飞鸟木雕,揣摩那寥寥数刀间是如何赋予木头以挣脱束缚的生命力。她也更加留意顾言在处理不同木料时,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斟酌的选材、下刀和打磨。她发现,他并非一味追求绝对的精准和规整,有时甚至会刻意保留木材天然的疤痕、扭曲的纹理,让它们成为作品独特个性的一部分。
这种“顺物之性,显物之美”的境界,让她对技艺的理解又上了一个台阶。
顾言似乎也察觉到了她这种视角的转变。他依旧沉默,但偶尔,在她对某件作品流露出特别的理解或提出一个触及本质的问题时,他会抬眸看她一眼,那深邃的眼底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光芒。
他开始让她参与一些更具挑战性的工作。
这日,他搬出一套结构极其复杂的古建筑木窗棂残件,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冰裂纹”图案,寓意寒窗苦读,坚韧不拔。但这套窗棂损坏严重,许多榫卯断裂,雕刻部分也多有残缺。
“试试修复。”顾言言简意赅,将残件和一堆备用木料推到她面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冰裂纹窗棂的榫卯并非标准件,每一个角度、每一个接口都因雕刻的走向而略有不同,需要极高的空间想象力和对雕刻纹路的理解。修复雕刻部分更是难上加难,需要与原作的刀法、神韵融为一体。
沈星晚没有退缩。她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什么事也不做,只是静静地观察这些残件。她用纸笔描摹每一个断裂的榫卯接口,记录每一个残缺的雕刻纹样,在脑海中反复拼凑它们原本的样貌,揣摩当年匠人造物时的心境与手法。
她发现,这些看似杂乱的冰裂纹,实则遵循着一种内在的、如同雪花凝结般的自然韵律。而榫卯的走向,也完全服务于这种韵律。
顾言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需要更专业的雕刻工具时,会默不作声地将一套更小巧精细的刻刀放在她手边。
当沈星晚终于拿起刻刀,开始动手修复第一个断裂的榫卯时,她的心境异常沉静。她不再仅仅追求“契合”,而是尝试着去“延续”。她将自己代入当年那位无名匠人的角色,感受着他手下木材的呼吸,顺着他留下的刀痕走向,一点点地补全那断裂的线条,修复那缺失的榫头。
她的动作很慢,下刀却异常果断。她不再害怕犯错,因为手中的刻刀仿佛有了指引,那是一种与古人、与木材、也与身边那个沉默男人之间无形的连接。
顾言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她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专注,看着她指尖稳定的动作和微微蹙起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眸。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多了一种安静的陪伴和……不易察觉的欣赏。
修复过程漫长而艰辛。有些复杂的雕刻部分,沈星晚需要反复尝试才能找到那种“神似”的感觉。她失败过,沮丧过,但每当她感到气馁,指尖触碰到胸口那枚温润的榫卯模型,或是抬眼看到顾言沉静的身影,便又重新获得了力量。
他们之间依旧言语寥寥。但工棚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融洽氛围。刨花共同飞舞,刻刀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合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当最后一块残缺的冰裂纹被沈星晚用与原作几乎无二的刀法补全,当最后一个修复的榫卯严丝合缝地嵌入窗棂,发出那声令人心安的“咔哒”轻响时,整套窗棂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古朴而完整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阳光透过修复如初的冰裂纹窗棂,在地上投射下斑驳而美丽的光影,如同碎裂的琉璃,又如同绽放的冰花。
沈星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但心中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和成就感。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修复,更是一次灵魂的对话和技艺的传承。
她抬起头,看向顾言。
顾言也正看着那扇恢复生机的窗棂,目光深沉。他走上前,手指极轻地拂过那些新旧交融的雕刻纹路,感受着那流畅的线条和统一的气韵。
然后,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沈星晚疲惫却发光的脸上。
他没有说“做得不错”,也没有点头。
他只是看着她,非常非常专注地看着,那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幽深的湖水,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也倒映着窗外洒落的、经过冰裂纹窗棂过滤后的、碎金般的光点。
那目光里,有认可,有赞许,有一种超越了师徒、超越了同伴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它无声地流淌过来,将沈星晚整个人温柔地包裹。
沈星晚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她怔怔地回望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那片只对她一个人敞开的、广袤而温暖的木质世界。
无需言语。
此刻,目光的交汇,便是最动人的心声。
木语心声,无声胜有声。木语心声,无声胜有声。木语心声,无声胜有声。木语心声,无声胜有声。
在这充满木香与古老智慧的空间里,两颗灵魂通过指尖的技艺和彼此懂得的目光,完成了最深切的契合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