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宋明允正蹲在衙门口啃糖油饼,张老三的破锣嗓子就顺着冷风炸了过来:“大人!司礼监曹掌印昨儿夜里没了!”
糖油饼的芝麻粒儿呛进喉咙,宋明允猛捶胸口,眼尾都憋出泪:“老张你上辈子是铜锣成精?”他扯了扯沾着油星子的官服下摆,“死状如何?”
“仵作说是暴病,可那嘴张得能塞个拳头,喉咙里全是灼痕——”张老三搓着冻红的手,哈出的白气裹着话往外冒,“跟您说的影卫清人手法一个样!”
宋明允的手指在油纸上轻轻一叩,糖油饼“啪”地掉回竹篾盘里。
他转身往内衙跑,皂靴踩得青石板“哒哒”响:“备马!带银勺和骨尺!”
义庄的草帘子被北风掀起半幅,宋明允哈着白气跨进去时,正看见曹掌印的尸首直挺挺躺在门板上。
老仵作哆哆嗦嗦掀开盖尸布,腐肉混着苦杏仁味扑面而来——是汞毒,和赵典吏、影卫密室那具尸体一个味儿。
“拿灯。”宋明允抄起银勺在火盆上烤得温热,探进曹掌印发紫的喉咙。
阿秀举着羊角灯凑过来,火光映得她耳坠上的红绒球直晃:“大人,勺尖又青了!”
他没应声,指尖捏住死者蜷曲的右手。
曹掌印生前养尊处优,指甲盖里却嵌着黑泥,宋明允用竹片挑开,一截金丝突然闪了下——细如发丝,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暗金。
“御前侍卫的服饰。”他捏着那截金丝对着光,嘴角慢慢勾起来,“曹掌印临死前抓过谁的衣角。”
阿秀的眼睛倏地睁大:“您是说...是宫里的人动的手?”
“皇帝终于坐不住了。”宋明允把金丝收进随身的檀木匣,“影卫的水浑了二十年,该有人清一清。”
话音未落,张老三的声音又从门外撞进来:“大人!兵部周侍郎在大牢里暴毙了!”
大牢的霉味比义庄更重。
宋明允蹲在草席前,周侍郎的尸首还保持着蜷缩姿势,右手食指蘸着血在墙上划拉——“真相不可言”五个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垂死的蛇。
“烧了。”宋明允摸出火折子,“连草席带墙皮一块儿烧。”
阿秀攥着袖口的手紧了紧:“可这是...证据啊。”
“证据能救人,也能杀人。”宋明允盯着火苗舔舐血字,“周侍郎能写这五个字,就能写五十个。留着,有人要夜不能寐;烧了,倒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刀。”他转头对张老三扬下巴,“老规矩,验尸记录誊三份,你一份,我一份,陆沉那份明儿送军营。”
张老三挠着后颈刀疤笑:“大人这招,比咱们老家灶膛里埋红薯还妙——看着灭了火,底下还煨着热乎气儿。”
当天下午,八百里加急的黄绫诏书就砸进了县衙。
张老三举着诏书的手直抖,封皮上“大昌皇帝诏曰”六个金漆字在太阳下刺得人眼疼:“宋明允,着即进京,授御前断案使,专理天下奇案,兼查朝中弊政。钦此。”
衙役们哄地炸开了锅,有敲铜盆的,有蹦上台阶的,连平时最稳重的老刑房都红着眼眶拍桌子。
宋明允却靠在廊柱上,叼着根狗尾巴草转着玩,直到张老三凑过来捅他胳膊:“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这不是奖赏,是试炼。”他把狗尾巴草往天上一抛,看它被风卷走,“御前断案使?好听的名号罢了。皇帝要的是把刀,能砍影卫烂肉,能劈官场毒瘤——可刀用久了,也容易卷刃。”
当夜,后衙的炭火烧得噼啪响。
宋明允支开所有衙役,只留张老三、阿秀和陆沉围炉而坐。
火盆里煨着的红薯散着甜香,他却没动,指节敲了敲案上三个封好的木匣:“老张,你留顺天府。每月十五去义庄查查新收的尸首,影卫余孽未必全干净。”
张老三的酒盏“当”地磕在桌上:“大人,我跟您进京——”
“不行。”宋明允截断他的话,“顺天府是根钉子,得有人钉死了。你媳妇前日托人带信,说小崽子会喊爹了——”他突然笑了,“当爹的总得看着儿子长大。”
张老三的喉结动了动,低头扒拉火盆里的炭块,火星子溅在他刀疤上,亮了又灭。
“阿秀。”宋明允转向缩在暖炉旁的姑娘,“把这三年所有影卫案的验尸记录、密档副本全整理好,用桐油浸过,锁在西跨院的地窖里。钥匙你收着,我要的不是证据,是...底牌。”
阿秀捏着暖炉的手松了又紧,突然抬头:“大人要是...要是在京里遇着难处——”
“我这儿有系统催命,死不了。”宋明允眨眨眼,逗得姑娘破涕为笑。
最后他转向一直沉默的陆沉。
这位军方来的冷面校尉正盯着火盆,眉峰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宋明允把第三只木匣推过去:“京营里有影卫安的钉子,你替我盯着。每月十五子时,西直门外老槐树,我让人送密信。”
陆沉伸手接匣,指节擦过宋明允手背,凉得像块玉:“宋大人...珍重。”
“该说珍重的是你们。”宋明允站起身,腰间银铃轻响,“这局棋下了二十年,我不过是从边角走到中腹。记住——”他扫过三人,目光灼灼,“别信眼睛看见的,别信耳朵听见的,只信验尸时的骨头,和...自己的命。”
启程那日飘着细雪。
宋明允踩着青石板往马车上爬,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县太爷!”
他转头,见几个卖早点的老妇举着糖油饼追过来,最前头的王婶抹着眼泪:“您走了谁替咱们断案?上回我家那只下蛋母鸡被偷,要不是您查着鸡毛里的靛蓝染,哪找着隔壁屠户?”
宋明允扶着车辕笑:“王婶,我就是换个地儿断案。下回您要是去京城,记得带两斤糖油饼,我请您吃御膳房的点心。”
马车启动时,他掀开车帘回望。
顺天府的城墙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城楼上“顺天”二字被雪盖住半边,倒像“天顺”。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他摸出贴胸的黄绢,“观棋”二字还带着体温。
“从县令到青史判官。”他对着车帘上的冰花喃喃,“我还是我,只是棋盘大了,棋子...更金贵了。”
马蹄踏碎积雪,车辙印蜿蜒向京城方向。
身后的顺天府渐渐模糊,前方的城门楼子却越来越清晰。
宋明允靠在软枕上,听着银铃在风里轻响,突然想起系统面板上跳动的“青史留名”进度条——这才刚过五百案,往后的路,怕是比验尸房的骨头还复杂。
雪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在车帘上投下一片暖黄。
宋明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闪着狼一样的光。
“来啊。”他轻声说,“这局,我陪你们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