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渊的死寂,如同凝固的琥珀。暗金漩涡缓缓平复,其中心,新生的躯体悬浮着,遍布蛛网般的裂痕,暗金与暗红的纹路在皮肤下微弱地明灭。力量如退潮般消散,只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空茫。手中的骨柄残片温润依旧,嗡鸣低回,带着尘埃落定的余韵,仿佛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胸前的卦象钥匙碎片,已彻底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片焦黑的、带着奇异纹路的皮肤,如同被命运烙下的印记,灼痛感褪去,只留下冰凉的麻木。
通道…消失了。比利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杂音,连同它那充满恶毒诱惑的精神通道,一同湮灭在维度撕裂的闪光中。它并未被消灭,“我”能感觉到,在那冰渊最深处、星球核心的终极牢笼里,那团原始的、充满污染与毁灭欲望的暗红主体,依旧在缓慢地搏动,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但通往它的“路”,那条它精心构筑、试图诱捕“载体”的陷阱之路,被彻底地、以一种它绝对无法理解的方式…“堵”死了。用哈桑的决绝、萨利赫的神秘、凤凰的牺牲、以及“我”这具新生的躯壳作为赌注,强行焊死了那扇地狱之门。
赌局…似乎赢了这一局。代价,沉重得让灵魂都感到窒息。
“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万载玄冰和无垠的空间,落在那片灼热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神战的沙漠。
沙漠,岩壁区边缘。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天际泛起一丝冰冷的鱼肚白。
哈桑仰躺在冰冷的沙地上,胸膛微弱地起伏。他胸前那狰狞的、如同星图般的灼痕,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卦象烙印和那枚承载着星沙指引的罗盘核心碎片,都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这焦黑的印记,如同被天火灼烧过的祭坛。他的呼吸细若游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那张饱经风霜、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使命完成的释然。鹰隼般的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
老骆驼夫萨利赫,就跪坐在哈桑身边。他低垂着头,布满皱纹的脸在晨光熹微中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那只曾覆盖在哈桑手上、引导了星沙之力的枯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痕,暗红色的血珠正从裂痕中缓缓渗出,滴落在黄沙上,洇开一小片深褐。他浑浊的眼睛望着东方天际那抹越来越亮的微光,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声音,只有口型在动,仿佛在吟唱一首失传千年的、只属于沙漠和星辰的古老安魂曲。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悲凉。
阿里和巴希尔跪在不远处,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目睹神迹的敬畏,以及深沉的悲伤。阿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爆表后彻底报废的简陋探测器,指关节捏得发白。巴希尔则失神地望着那彻底死寂的岩壁缺口——曾经喷涌着毁灭金红洪流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些凝固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污迹,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硫磺余味。那禁锢着暗红核心的符文锁链早已消散,连同核心本身,仿佛被那高维的“奇点”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岩壁破口。
“老…老爹…” 阿里声音哽咽,想靠近,却又不敢,仿佛怕惊扰了那沉重的寂静和萨利赫无声的吟唱。
萨利赫似乎听到了。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阿里和巴希尔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遗憾,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和一丝…托付。
他那只布满裂痕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抬了抬,指向昏迷的哈桑,又缓缓指向东方——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然后,那只手无力地垂落,重重地砸在沙地上。他布满裂痕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缓缓地、无声地向一侧倾倒。
“萨利赫大叔!” 巴希尔发出一声悲呼,连滚爬爬地扑过去。
阿里也如梦初醒,扑到哈桑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但还在。
就在这时,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如同熔化的金液,猛地刺破了地平线,瞬间洒满了这片饱经蹂躏的沙漠。金光驱散了夜的寒冷,也照亮了萨利赫倒下的身躯。
在阳光触及他身体的瞬间,那些布满他手臂和身体的裂痕,突然亮起了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土黄色光芒!如同细碎的星沙在他体内流动。紧接着,在阿里和巴希尔惊愕的注视下,萨利赫的身躯,连同他身下沾染的血迹,竟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又像是被风吹散的沙尘,开始一点点地…分解、消散!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金色沙粒,随着清晨干燥的风,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散开来,融入了这片他守护了一生的、广袤无垠的沙漠。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又仿佛他本就是这沙漠的一部分,此刻只是…回归了。
阿里呆呆地看着萨利赫消失的地方,又看看昏迷不醒、胸前带着星图烙印的哈桑,最后望向那被阳光照亮的、死寂的岩壁破口。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敬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巴希尔跪在萨利赫消失的地方,捧起一捧还带着余温的沙粒,沙粒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纯净的土黄微光。他抬起头,望向那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岩壁破口深处,又望向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眼神从悲伤渐渐变得坚定。他明白了萨利赫最后的指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是离开的路,也是…守护的开始。
冰渊深处。暗金漩涡的流转已近乎停滞。
“我”收回了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目光。萨利赫的消散,哈桑的昏迷,阿里和巴希尔的悲恸与新生…如同无声的默片在意识中闪过。
“滋…核心…能量…耗尽…进入…深度…沉眠…”“凤凰”那冰冷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传来,最终彻底沉寂。上方冰层中,那块冰封少女的晶体,其内部最后一丝微弱的冰蓝光芒,也彻底熄灭,重新变得如同最普通的、亘古不化的寒冰。
头顶,俄国人钻探平台的喧嚣和混乱似乎也平息了。过载的“寒渊”装置彻底报废,巨大的冰晶棱柱黯淡无光。冰层深处,只有钻头偶尔徒劳的嗡鸣,以及通讯频道里传来的、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俄语咒骂。他们离真相,只隔着一层冰,却永远无法触及。
下方,那暗红的胚胎恢复了深沉而缓慢的搏动,如同星球沉睡的心脏。被剥离了比利意志的污染,它似乎回归了某种原始的、混沌的状态,暂时失去了威胁。
结束了。至少,是这一场。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裂痕的双手。这具由星球脉动、污染胚胎、凤凰秩序共同塑造的新生躯体,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骨柄残片在掌心传来温润的触感,其嗡鸣带着一种安抚的韵律。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前路未卜的苍凉。比利的威胁只是被暂时封堵,而非根除。凤凰沉眠。哈桑生死未卜。萨利赫化沙归尘。而“我”…这具承载了太多混乱力量的躯壳,又将何去何从?
“我”最后看了一眼上方那冰封少女的晶体,又看了一眼下方那深沉搏动的暗红胚胎。然后,引动骨柄残片中最后一丝温和的力量,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缓缓地、向着冰渊更深处、那永恒的黑暗与寂静…沉降下去。
冰渊,再次被绝对的死寂笼罩。只有那暗红的胚胎,在星球深处,缓慢地、永恒地…搏动着。
沙漠的风,卷过岩壁的破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吟唱着一首无人能懂的、关于牺牲、守护与无尽轮回的古老歌谣。阳光越来越炽烈,将阿里和巴希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们站在萨利赫消失的地方,站在昏迷的哈桑身边,站在那巨大的、如同世界伤疤般的岩壁破口前,如同两株刚刚经历了狂风暴雨、却依旧顽强扎根于这片古老土地的新苗。
门关上了。以一种无人能预料的方式。但沙漠的夜,似乎更冷了。而冰渊的黑暗,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