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时,茶阿梨的竹篓底垫着三片棕榈叶。她蹲在灶屋门槛搓艾草绳,指甲缝里的青汁混着昨夜碾碎的茶末,在麻绳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纹。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戳着泥地画圈:\"西坡那株老茶树,该抽银毫了。\"杖尖拖出的沟壑里,两只红蚂蚁正搬着半粒陈年茶籽。
山道夫踩着露水进院时,正撞见阿梨踮脚够檐下的竹簸箕。她褪色的靛蓝裤脚扫过墙根青苔,苔花簌簌落进他拎着的铝饭盒里——那是爷爷用废弃农药罐改的,盒盖凹痕里还嵌着\"敌杀死\"三个褪色红字。
\"给。\"道夫把饭盒往石磨台一搁,袖口沾的灶灰扑簌簌落在磨眼。阿梨指尖蜷了蜷,终是没去掸那灰。瞎子婆婆的盲杖突然横在两人中间:\"青苔径的露水毒。\"
那条青苔小径蜿蜒过整片野茶林,石板上浮着层孔雀绿的苔衣。阿梨总在日出前用棕丝刷子扫路,苔花沾了露水会分泌黏液,去年春上王瘸子就是在这儿滑下山沟的。道夫跟在后头,看她马尾梢扫过晨雾,发绳上串的茶果壳碰出细碎响。
\"你爹...\"阿梨突然顿住脚,道夫差点撞上她后背。
\"在深圳电子厂。\"他盯着她发梢沾的蛛网,\"上月汇了八百。\"
石板缝里钻出株野茶苗,阿梨用鞋尖轻轻拨开苔衣。她想起娘亲出事那日,也是踏着这条青苔径去采明前茶。派出所的人说爹娘连人带摩托车栽进山涧,可瞎子婆婆摸着被血浸透的茶篓,非说嗅见铁锈味里掺着西洋香水气。
道夫忽然蹲下身,从裤袋掏出半块红砖。砖面磨得发亮,刻着歪扭的茶壶图案——这是他俩的秘密,每回巡山遇见毒泉眼异动,就刻道记号。砖块蹭过青苔,露出底下藏着的玻璃药瓶,标签被雨水泡发了,只余半个蛇纹徽。
\"开发商勘探队落下的。\"阿梨用艾草绳缠住瓶口。她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极了山涧边那些被风雨磨圆的卵石,道夫别开眼,瞥见石缝里半枚生锈的顶针。
瞎子婆婆在院门口咳嗽,声如老茶树枝桠相撞。阿梨将药瓶塞进竹篓夹层,篓底陈茶末簌簌漏进苔径。道夫注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布鞋又绽了线,露出冻得发红的脚后跟。
上学路上要经过七道茶垅。道夫总在第三垅那株歪脖子茶树旁慢下步子,等阿梨把滑落的竹篓带子往上颠。今日茶树杈上却多了个尼龙网兜,兜里玻璃罐装着碧绿菌种,商标赫然是药厂的金蛇纹。
阿梨的艾草绳突然崩断,菌种罐摔在茶树下。翡翠色液体渗进泥土,瞬间滋出蛛网似的白菌丝。道夫拽着她退后两步,见菌丝正吞噬那些陈年茶末,所过之处土壤泛出铁锈红。
\"当年你爹娘采的断肠茶...\"瞎子婆婆的盲杖不知何时抵在茶树根,\"就是沾了这种菌。\"阿梨腕间的茶果壳串突然断裂,果核滚进菌丝丛,眨眼被裹成琥珀色的茧。
道夫摸出红砖要刻记号,却发现砖块背面黏着张烟盒纸。锡纸内面用圆珠笔潦草写着:\"泉眼东三十步,勿近。\"字迹像极了过年时见过的爹的笔迹,可那男人明明在深圳。
茶山中学的晨钟撞破雾气。阿梨把菌种罐残片埋进老茶树根,起身时道夫瞥见她后颈粘着片银茶毫——那是独属于西坡老茶树的嫩芽,芽心带道血丝似的红痕。
教室里,阿梨的铅笔总在\"深圳\"二字下画浪线。道夫盯着窗台上那盆蔫巴巴的野茶苗,想起爷爷说毒泉眼西侧的茶树,近两年抽的芽都带着铁锈味。前排男生传过来张皱巴巴的试卷,背面印着开发商广告,温泉疗养院的规划图正压在老茶林位置。
放学时落起细雨。阿梨站在檐下拧衣摆,道夫突然把铝饭盒塞过来。盒底垫着张烤糊的麦饼,饼面用茶梗拼出个歪扭的\"安\"字。瞎子婆婆的盲杖尖在青石板上敲出三长两短,阿梨知道这是在催她回家晒茶青。
道夫绕远路去毒泉眼东侧。三十步外有株雷击木,焦黑树身上缠着新鲜菌丝。他摸出红砖刻标记,指腹触到树洞里的硬物——是把生锈的修枝剪,刃口沾着暗红锈迹,细看竟与阿梨后颈茶芽的红痕同色。
雨幕深处,药厂的银色越野车碾过茶垅。道夫缩进雷击木后的石缝,见车窗探出根镶金烟的烟杆,青烟混着雨丝飘来,是当年娘亲喝农药那日,爹蹲在门槛抽的劣质烟味。
阿梨在家门口抖落蓑衣上的菌丝,瞎子婆婆突然用盲杖挑起片枯叶。叶脉间黏着半粒翡翠色孢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叶肉。灶屋梁上悬的草药捆无风自动,十年前爹娘采来的断肠茶,在陶罐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道夫冒雨跑回来时,手里攥着那把生锈的修枝剪。剪柄缠着褪色的红头绳——正是阿梨娘生前束发用的那种。雨水中,毒泉眼咕嘟冒了个泡,浮起的沼气在潭面聚成个模糊的\"赎\"字,转眼被菌丝吞噬殆尽。
芒种后的雨带着铁腥气,茶阿梨蹲在檐下补蓑衣,针脚沿着破洞走成歪扭的忍冬纹。瞎子婆婆的盲杖尖在青石板上画圈,杖头挂的茶果壳串碰出细碎响,惊飞了梁上偷食的灰斑鸠。道夫背着竹篓进院时,篓底沾的菌丝正吞噬最后几片陈茶叶,翡翠色脉络在晨光里泛着尸斑似的青灰。
\"西坡老茶树抽芽了。\"道夫卸下竹篓,篾条缝里漏出几茎银毫,芽尖带着蚯蚓血般的红丝。阿梨指尖顿了顿,蓑衣针戳进拇指肚,血珠滚落处,忍冬纹突然活了似的扭动起来。瞎子婆婆的鼻翼翕动:\"瘴气起了。\"
茶烟瘴是立夏后特有的光景,晨雾裹着腐叶沼气在山坳盘旋,远看如巨蟒褪皮。道夫记得娘亲说过,瘴气最浓时能照见前世冤孽。此刻雾中隐约浮着辆摩托残骸,锈铁架上缠满菌丝,像极了阿梨爹娘出事那辆。
\"该采瘴茶了。\"阿梨将染血的蓑衣甩上肩,发绳串的茶果壳擦过道夫手背,凉如蛇信。往年这时节,村人都要采三篓瘴气茶焙干压砖,留着冬日驱寒。可自打开发商勘探队来过,毒泉眼西侧的茶树全生了铁锈斑。
两人踩着露水往西坡去。青苔径的石板缝里钻出簇新菌丝,翡翠色脉络正缓慢吞食苔衣。道夫用红砖在雷击木上刻记号,发现焦黑树皮里嵌着半枚纽扣——塑胶面上印着深圳某电子厂的logo,与他爹工服上的同款。
老茶树佝偻如痨病鬼,枝桠间悬满蛛网,网上粘着干瘪的茶蚕尸。阿梨指尖刚触到银毫,整株树突然震颤,菌丝如活蛇窜出树洞。道夫拽着她滚下陡坡,后腰撞上坟头石,碑面\"茶氏夫妇\"的刻痕被菌丝覆成毛边。
\"当年葬的是空棺。\"瞎子婆婆的盲杖尖突然抵住道夫脊梁,\"尸首在深圳。\"暴雨毫无预兆砸下,菌丝遇水暴长,缠住阿梨脚踝往毒泉眼拖。道夫摸出铝饭盒砸去,盒盖\"敌杀死\"字样沾了血,竟蚀断菌丝。
开发商的银色越野车碾过茶垅,车窗甩出半截烟头。道夫嗅见与雷击木旁相同的烟味,混着阿梨发梢的忍冬香。男人金丝眼镜上溅满泥点,递来的合同被瘴气浸得绵软:\"签了这山就干净了。\"
阿梨突然夺过合同按在老茶树痂痕上,血渍顺着纸纹游走,显出厂区流水线照片——穿工服的男人正往茶砖喷药水,侧脸与道夫爹八分像。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挑起团瘴气,雾中浮出娘亲挤乳的画面,银镯子磕在铁鏊边沿,溅起的奶星子凝成\"赎\"字。
道夫怀里的红砖滚落,露出背面烟盒锡纸。褪色字迹混着血渍:\"泉眼东五十步,有你娘留的...\"后面的字被菌丝吞噬。暴雨中,毒泉眼咕嘟翻出个玻璃药瓶,标签残片印着与合同相同的蛇纹徽。
阿梨腕间的茶果壳串突然绷断,果核滚进泉眼,遇水绽成白花。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插进花心,挑出团黏糊菌种,翡翠色菌丝正啃噬光绪年的地契残片。
开发商的金丝眼镜滑落,左眼珠上的茶蚕纹在雨幕中泛着诡异的青芒。阿梨的瞳孔骤然紧缩——那纹路像极了她爹遗照里模糊的瞳孔纹路,仿佛茶蚕钻进了活人眼底。瞎子婆婆的盲杖尖突然插入泥地,杖头茶果壳串无风自动,碰出细密的脆响,像是无数茶蚕在啃噬叶片。
道夫的手还攥着沾血的铝饭盒,盒盖上“敌杀死”三个褪色红字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他盯着开发商那只茶蚕纹的眼珠,突然想起娘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那句:“茶蚕噬根,人眼生纹,便是债主来索命了。”
暴雨如注,毒泉眼咕嘟翻涌的泡沫里浮出半截银镯。阿梨的蓑衣针还钉在合同上,血渍顺着纸纹蜿蜒,竟将流水线照片里的男人侧脸染得猩红——那人的工服袖口隐约露出半截纹身,与开发商眼珠上的茶蚕纹如出一辙。
“茶家的债,该清了。”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挑起一捧泥,猛地甩向开发商的面门。泥浆糊住他左眼的刹那,菌丝突然从毒泉眼暴起,翡翠色脉络缠住越野车轮毂。阿梨腕间剩下的茶果壳突然发烫,果核裂开处钻出银根,径直扎入老茶树的痂痕。
道夫趁机拽着阿梨滚向雷击木,后背撞上树身时,焦黑的树皮簌簌剥落,露出里头嵌着的半张工牌——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深圳电子厂工服,眉眼与道夫有七分相似,胸牌编号正是他爹离家时带的那个。
“尸首在深圳...”瞎子婆婆的呓语混着雨声砸在耳膜上。阿梨突然撕开合同,将沾血的纸页按在道夫掌心。血渍在雨中晕开,显出一行小字:“试药人山青松,戊戌年腊月殁于深圳厂区b栋地下室。”
开发商突然发出嘶吼,左眼的茶蚕纹竟在皮下蠕动,翡翠色菌丝从眼角钻出,顺着脸颊爬向脖颈。他踉跄着扑向越野车,却被菌丝缠住脚踝。阿梨拾起染血的蓑衣针,针尖挑破指尖,血珠坠入毒泉眼的刹那,潭底浮出个锡纸包——裹着半块压茶砖,砖面刻着“广生堂戊戌年制”。
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戳向茶砖,陈年茶叶簌簌掉落,露出里头裹着的黄铜钥匙。道夫突然记起,娘亲的梳妆匣最底层也藏着把同样的钥匙,匣盖上刻着“火净孽”。
“去泉眼东五十步。”瞎子婆婆的杖尖指向雾瘴最浓处。道夫攥着钥匙冲向雨幕,铝饭盒在掌心叮当作响。菌丝如活蛇追着他脚后跟,却在触及“敌杀死”字样的瞬间焦枯蜷缩。
五十步外是座荒废的茶神庙,残破神龛里供着半截雷击木。道夫用黄铜钥匙撬开神龛底座的暗格,里头躺着本光绪年的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姨太家族用朱砂笔勾着“山青松:试药三十剂,折银二十两”。
暴雨倏忽停歇,月光刺破云层。阿梨立在老茶树旁,腕间茶果壳串的银根已缠满树干。开发商在菌丝裹挟下发出非人惨叫,左眼彻底化作翡翠色虫巢,茶蚕钻出眼眶扑向合同残片,将蛇纹徽啃噬殆尽。
道夫抱着账册回来时,见阿梨正用蓑衣针挑出老茶树洞里的菌种。针尖沾着的清血渗入树身,芽尖红痕渐渐淡去,抽出簇新银毫。月光下,毒泉眼彻底澄明,水底沉着半块压茶砖,砖面“广生堂”字迹被菌丝绣成满山茶苗的新影。
瞎子婆婆的盲杖尖在青石板上画出个“安”字,杖头茶果壳串终于静了。道夫望着阿梨补好的蓑衣,忍冬纹在月光下泛着银泽,像极了西坡老茶树抽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