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都冬夜,相府暖阁炭火噼啪。赵云用火钳拨弄炭盆,火星四溅:“文伟,北伐如这炭火,燃得旺,灭得也快。”
> 费祎笼袖凑近熏炉:“将军过虑。魏贼内斗正酣,此乃天赐良机!当添薪鼓风,毕其功于一役!”
> 窗外寒风呜咽,张苞抱刀侍立,脑袋一点一点,鼾声刚起,“咚”地撞上廊柱。
> 赵云捡起震落的熏炉银球,塞回费祎袖中:“添薪?府库的薪,快烧到百姓的骨头了。”
---
建兴十三年的成都冬夜,寒意如同湿冷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骨髓。白日里繁华喧嚣的锦官城,此刻也沉寂下来,只余下巡夜更夫悠长而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更添几分寂寥。细碎的雪粒子被寒风卷着,扑打在相府暖阁糊着厚厚桑皮纸的雕花木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暖阁内,与外界的肃杀截然不同。几盏青铜雁鱼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地龙烧得正旺,热气透过青砖缝隙氤氲上来,烘得人脚底发暖。屋子中央,一只硕大的黄铜炭盆里,上等的银霜炭烧得通红,不时爆出几点细小的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跳跃着,又迅速湮灭在炭灰里。空气里弥漫着炭火特有的、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暖香,混合着角落里一尊小巧的青铜熏炉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息。
赵云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半旧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棉袍。他坐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胡床上,并未靠近那尊散发着雅致香气的熏炉,反而更靠近那盆跳跃着真实火焰的炭盆。他手里拿着一柄磨得锃亮的乌木火钳,正专注地拨弄着盆中燃烧的炭块,让火焰燃烧得更充分些。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灰白的须发在暖光下泛着银泽。他眼神沉静,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盆中明明灭灭的炭火。
费祎(字文伟),这位丞相府新晋的尚书郎,蜀汉朝堂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此刻正坐在赵云对面的锦墩上。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一身簇新的天青色锦缎官袍,纤尘不染,衬得他气质儒雅。他似乎有些畏寒,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旁边小几上那尊精致的、不断逸散着袅袅青烟的青铜熏炉。沉水香清雅的气息似乎让他颇为受用,眉宇间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踌躇满志。
“赵将军,”费祎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打破了暖阁内的宁静,“此番陇西大捷,姜伯约(姜维)将军奇袭狄道得手,魏贼震动!司马懿与曹爽内斗愈演愈烈,洛阳暗流汹涌!此正乃天赐良机啊!”他笼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正如丞相所言,魏室将倾,其势自崩!我大汉正当趁此良机,厉兵秣马,集结大军,再出祁山!一举克复关中,饮马黄河!毕其功于一役,方不负先帝托孤之重,不负将士浴血之功!”
他的声音在温暖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力量,仿佛已经看到了王师北定中原的盛景。
赵云拨弄炭火的动作微微一顿。火钳尖在通红的炭块上轻轻一点,几点明亮的火星猛地迸溅起来,划出短暂而绚烂的轨迹,随即迅速黯淡、熄灭,化作几点微不足道的灰烬,融入盆底。
“毕其功于一役?”赵云缓缓抬起头,目光从炭盆移向费祎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如同炭火燃烧时低沉的噼啪声,“文伟啊,你看这炭火,燃得旺时,光耀满室,暖意融融,似乎能驱尽世间所有寒冷。”
他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最旺、通体透亮的炭块,举到两人之间。那炭块散发着灼人的热力,红得耀眼。
“然,”赵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炭薪终有尽时。若只知一味添薪鼓风,贪图一时之炽烈,却不顾釜底之薪柴几近枯竭……”
他手腕轻轻一抖,那块通红的炭块“啪嗒”一声,落回炭盆,溅起一蓬细小的火星和灰烬。
“火势……灭得也快。”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费祎:“北伐大业,亦复如是。陇西一役虽胜,然我汉军精锐折损几何?粮秣辎重耗费几何?汉中、益州,十室九空,府库几近告罄!青壮征发殆尽,田间唯余妇孺老弱!米价腾贵,民有菜色!此等景象,文伟在成都锦官城内,可曾亲眼目睹?可曾亲耳听闻百姓嗟怨?”
窗外,寒风陡然加剧,发出呜呜的嘶鸣,猛烈地撞击着窗棂,仿佛在应和着赵云的话语。暖阁内的温暖似乎也被这寒风刺穿了一丝缝隙。
费祎脸上的激动之色微微一滞,笼在袖中的手也停止了摩挲玉珏。他微微蹙眉,辩驳道:“将军所言,自是实情。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魏贼内乱,此等良机,千载难逢!若因一时之困顿而踟蹰不前,坐失良机,待其缓过气来,整合内部,则我大汉再无机会矣!至于百姓困苦……”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理想化的坚定,“待王师北定,克复中原,四海升平,万民自当休养生息,共享太平!此乃阵痛,为万世太平计,不得不忍!”
“阵痛?”赵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质问,手中的火钳重重敲在炭盆边缘,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文伟可知,这‘阵痛’,已非一日!自先帝崩殂,丞相六出祁山,至今已近十载!连年征伐,无岁不战!汉中、陇右,几成白地!益州膏腴,亦被榨取殆尽!百姓的骨头里,还有多少油水可榨?府库的薪柴,早已烧到了百姓的骨头!”他指着窗外呼啸的寒风,“你听这风声,像不像蜀中万民,在寒夜里冻饿而死的呜咽?!”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暖阁温暖的空气中。费祎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又往熏炉边凑了凑,似乎想汲取一点虚幻的暖意,来抵御赵云话语中透出的刺骨寒意。
就在这气氛凝滞、针锋相对的当口。
暖阁厚重的锦帘旁,一道魁梧的身影正抱着环首刀,倚着朱漆廊柱,忠实地履行着护卫职责——正是张苞。暖阁内地龙炭火烘烤,熏香袅袅,加上白日里操练的疲惫,以及赵、费二人那文绉绉、如同念经般的论政之声……
张苞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沉。费祎那清朗的声音,在他耳中渐渐变成了催眠的梵唱;赵云低沉的语调,则成了安神的鼓点。他脑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
终于……
“呼……呼……”
细微而均匀的鼾声,从他微微张开的嘴里飘了出来。
就在他彻底沉入梦乡,身体放松,脑袋猛地向前一磕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如同重物落袋,骤然炸响在寂静的暖阁内!
张苞那光洁的额头,结结实实、毫无缓冲地撞在了他身前那根坚硬冰冷的朱漆廊柱上!声音之大,震得旁边小几上的熏炉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哎哟!”张苞瞬间惊醒!发出一声痛呼!捂着瞬间鼓起一个大包的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飚出来了!睡意被这剧痛驱赶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眼的金星和火辣辣的痛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紧绷的琴弦上狠狠拨了一下!
赵云和费祎的争论戛然而止!两人愕然转头,看向捂着额头、一脸懵逼和痛楚的张苞。
暖阁内死寂了一瞬。
赵云看着张苞那副狼狈样,又看看那根无辜的廊柱,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并未责备张苞,反而像是被这意外打断了思绪。他目光扫过张苞,又落回费祎身上,仿佛在说:看,连这铁打的汉子,都扛不住这无休止的“论道”了。
费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头槌”弄得有些尴尬,清咳一声,下意识地想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掩饰。就在他抬手去掀熏炉盖子、想拨弄一下炉内香灰的瞬间——
“啪嗒!”
一颗用来塞在熏炉出烟孔、防止香灰逸散的、龙眼大小的精巧缕空银香球,被张苞那一声“头槌”震得从炉盖上滚落下来,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又骨碌碌滚到了赵云的脚边。
赵云俯身,用两根手指,极其自然地拈起了那枚还带着熏炉余温、散发着淡淡沉水香气的银球。他走到费祎面前,在对方略显尴尬的目光中,伸出沾着炭灰的手,平静地将那枚银球,塞回了费祎拢在袖中的、微凉的手里。
“文伟,”赵云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凝,他指了指费祎袖中那枚失而复得的银球,又指了指自己脚边那盆依旧跳跃着、却已不如初时旺盛的炭火,缓缓说道:
“治国,如同掌中这香炉。雅致熏香,固可怡情养性,令人神清气爽。”他目光转向炭盆,“然,若屋外风雪肆虐,寒透骨髓……”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有力:
“能真正暖人身、暖人心的,终究还是这盆……沾着烟火气的炭火。”
“一味添置名贵香料,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毕其功于一役’的香气,却任由釜底薪尽,炭火将熄……”赵云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熏炉袅袅的青烟,直刺费祎的眼底,“待到炉冷香残,风雪破门而入时,纵有满室余香,又有何用?不过……冻毙于华屋罢了。”
费祎握着袖中那枚温热的银球,感受着赵云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刺骨的寒意。他脸上的踌躇满志终于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思索和凝重。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低头看着袖口,仿佛能透过锦缎,感受到那枚银球的温度,也感受到了蜀中大地深处传来的、那无声的沉重脉搏。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不甘的呜咽,交织在一起。银霜炭的火光在赵云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这位老将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忧虑与守护。
良久,费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拢紧了袖袍,将那枚银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真实的力量。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墨色的夜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前所未有的郑重:
“将军……受教了。”
“这薪……该如何添,这火……该如何续……”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盆在寒夜里执着燃烧的炭火,低声道:
“……文伟,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