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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悬瓠口堤坝的夯土被烈日晒出龟裂。

> 王贲用青铜水闸的钥匙划破掌心,血滴入浑浊的河水中。

> 当陈垣老水工的头颅被钉上示众木桩时,魏王假正抱着镇国玄圭在酒池中沉浮。

> “告诉魏王,”嬴政指尖敲击着盛满黄河泥的陶瓮,“寡人送他的酒……是黄河酿的。”

大梁城的夏,是蒸腾的、令人窒息的闷炉。铅灰色的天空低垂,没有一丝风,厚重粘稠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裹挟着尘土、汗臭、以及一种源自心底最深处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毒辣的日头如同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这座被围困近三月的中原雄城。护城河早已干涸见底,龟裂的河床如同巨兽干瘪的皮肤,裂开无数狰狞的口子。城墙脚下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污物在高温下发酵,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

城墙上,象征魏国社稷的赤底金龙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旗面被晒得褪色发白。守城的魏军士卒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倚靠着滚烫的垛口,眼神空洞而麻木。他们的甲胄沾满汗渍和污垢,嘴唇干裂出血,暴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脱皮。每一次巡逻,每一次搬运滚木礌石,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呻吟。城内粮仓早已告罄,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所有人的意志。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死寂一片,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眼神中只剩下对死亡的麻木等待。整座城池,如同一具在烈日下缓慢腐烂的巨大尸体,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然而,真正扼住大梁咽喉的,并非城内的饥馑,而是城外那道沉默的、冰冷的、如同巨蟒般盘踞的——黑色长堤!

距离大梁城西北约二十里,黄河故道在此形成一道巨大的弯曲。此刻,在这弯曲的“悬瓠口”,一道新筑的、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夯土巨堤,如同天神投下的巨楔,死死地楔入了奔流的黄河与鸿沟水系之间!堤坝高达数丈,顶宽可并行战车,由数十万秦军士卒和征发来的刑徒民夫,以血肉为代价,日夜不停地版筑夯打而成!巨大的木夯被绳索牵引着,由数十名赤膊的壮汉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一次又一次地重重砸下!

“嘿——哟!嘿——哟!”

沉闷的夯击声如同大地的心跳,伴随着黄河浑浊的咆哮,形成一种单调而极具压迫感的背景音,日夜不息地传向被围困的大梁城。

堤坝上游,被强行束窄的黄河水,如同被激怒的巨龙,水位被强行壅高!浑浊的河水挟带着大量泥沙,狂暴地冲击着新筑的堤坝,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浪涛拍打着堤岸,卷起浑浊的泡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汽。堤坝下游,通往鸿沟水系(连接黄河与大梁护城河)的河道,则被数道巨大的、由巨木和青铜构件构筑的闸门死死封堵!河水被强行截断,昔日奔流的鸿沟如今只剩下涓涓细流和裸露的、布满裂纹的淤泥河床。

堤坝之上,秦军上将军王贲,身披一件半旧的玄色犀甲,外罩的深色战袍早已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并未戴盔,花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如同磐石般矗立在堤坝最高处,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烤化。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青铜短剑,死死盯着脚下那道新筑的、在烈日暴晒下表面已出现道道细密龟裂的夯土堤坝,又投向堤坝内侧那如同沸腾黄汤般、不断上涨、咆哮翻涌的黄河怒涛!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夯土地面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个微小的深色印记。他仿佛感觉不到酷热,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脚下堤坝的每一丝细微震动,在黄河水每一次冲击堤岸的怒吼上。成败在此一举!大梁城固若金汤,强攻徒耗士卒性命,唯有这黄河之水,才是破城的天罚之锤!

“将军!”一名浑身泥浆、嘴唇干裂的校尉疾步奔上堤坝,声音嘶哑,“各处堤段巡检完毕!夯土坚实,木桩牢固!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色,“日头太毒,上游水位又涨了三尺!坝体新土……龟裂加剧!恐……恐难久持!”

王贲的目光依旧锁定着脚下那道越来越清晰的龟裂缝隙,仿佛能听到夯土在高温和重压下发出的细微呻吟。他没有回头,声音如同被烈日烤干的砂砾:“水闸……钥匙。”

校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露出的,是一柄造型古拙、通体由青铜铸造、长约尺余、顶端铸有狰狞兽首的沉重钥匙!这正是控制堤坝下游那几道巨大青铜水闸的枢机!

王贲缓缓伸出手。他的手背布满青筋和老茧,指关节粗大,这是一双握惯了刀剑和令旗的手。他稳稳地接过了那柄冰冷的青铜钥匙。钥匙入手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在这酷暑中竟让人感到一丝异样的清醒。

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拇指猛地用力,在钥匙顶端那兽首獠牙最尖锐处狠狠一划!

“嗤!”

一声皮肉撕裂的轻响!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出现在他粗糙的拇指指腹!滚烫的鲜血立刻涌出,顺着钥匙的纹路蜿蜒流淌,滴落在脚下滚烫龟裂的夯土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瞬间被高温蒸发成暗红的血痂。

王贲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高高举起那柄沾染着自己鲜血的青铜钥匙,如同举起发动天罚的神器!粘稠的血液在兽首纹路间流淌,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传令!”王贲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黄河的咆哮和夯土的呻吟,响彻整个堤坝:

“三牲祭河!即刻……开闸——!!!”

“唯——!!!”堤坝上下的秦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早已准备好的三头健壮的公牛被迅速牵到堤坝边缘,对着翻腾的黄河水。刀光闪过!牛头落地!滚烫的牛血喷涌而出,汇入浑浊的河水!这是古老的、向河神献祭的仪式,祈求水势顺遂,破城成功!

几乎在祭品落水的瞬间!

“嘎吱……嘎吱……轰隆隆——!!!”

一阵令人牙酸、仿佛大地筋骨被强行扭断的巨响,从堤坝下游的闸门方向传来!伴随着绞盘绳索被巨力绷紧的呻吟!

那几道如同巨兽獠牙般死死咬合、封堵鸿沟河道的巨大青铜水闸,在王贲手中那柄染血钥匙的指令下,被岸上数十头犍牛和数百名精壮士卒拉动绞盘,缓缓地、沉重地向上提起!

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轰——!!!”

积蓄了整整三个月的、被强行壅高的、蕴含着无尽泥沙与狂暴力量的黄河怒涛,如同挣脱了束缚的亿万头洪荒巨兽,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浑浊发黄的巨浪裹挟着断裂的树木、翻滚的巨石、甚至来不及逃走的牲畜尸体,以排山倒海、摧毁一切的恐怖气势,顺着被打开的闸门,冲入早已干涸的鸿沟故道!浑浊的水墙高达数丈,如同移动的山峦,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扑向二十里外那座在烈日下奄奄一息的巨城——大梁!

大地在颤抖!空气在尖啸!毁灭的洪流,奔腾而去!

与此同时,大梁城内,魏王宫深处。

这里与外界的酷热、饥饿、绝望截然不同。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驱散了暑意。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流淌,掩盖了城外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异响。殿内酒池肉林,轻纱薄裙的舞姬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扭动着腰肢,雪白的足踝上金铃叮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脂粉的甜腻和一种醉生梦死的颓靡气息。

魏王假,这位末代魏君,正浸泡在殿中央一座用整块白玉砌成的巨大酒池之中。池中并非清水,而是盛满了粘稠如蜜、色泽金黄的琥珀美酒!酒香浓郁得令人发晕。魏王假肥胖的身体如同泡发的馒头,松弛的皮肉在酒液中漂浮。他脸色潮红,眼神迷离,显然已酩酊大醉。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块长约尺余、通体漆黑如墨、表面光滑如镜、隐隐有星光流转的奇异玉石——正是魏国的镇国神器,“玄圭”!相传乃大禹治水时所持,能定水脉,安社稷。

“哈哈哈!好酒!好酒啊!”魏王假拍打着酒液,发出哗哗声响,溅起一片金黄的酒花,溅了旁边侍酒的美人一脸。美人强颜欢笑,不敢擦拭。

“大王……”一名须发皆白、穿着水工服饰的老者,踉跄着闯入这奢靡的殿堂。他无视了舞姬的惊呼和近侍的阻拦,扑倒在酒池边缘,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而绝望:“大王!不能再喝了!城外……城外秦人筑堤壅河!黄河水……黄河水要来了!快……快开西门水闸泄洪!再晚……大梁就完了啊!” 他正是魏国硕果仅存的老水工,陈垣。

“聒噪!”魏王假醉眼惺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肥硕的手臂带起一片酒浪。“黄河?黄河离寡人远着呢!有玄圭在此,水神也得……也得给寡人几分薄面!滚开!别扰了寡人酒兴!” 他将怀中的玄圭抱得更紧,仿佛抱着最后的护身符,又将头深深埋入冰凉的酒液中,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大王——!”陈垣老泪纵横,绝望地用头撞击着冰冷的玉石池壁,发出咚咚闷响,“水闸……水闸枢纽在西门!钥匙……钥匙在守将手中!老臣……老臣愿以死相谏!求大王……求大王速颁王命啊——!”

“拖下去!”魏王假被吵得心烦,猛地从酒池中探出头,醉醺醺地咆哮,“把这老疯子……给寡人……扔出去!”

两名如狼似虎的宫廷武士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悲恸欲绝、几近昏厥的陈垣,如同拖死狗般将他拖出了这片醉生梦死的殿堂。陈垣绝望的哀嚎声在靡靡乐声中迅速远去,消失。

魏王假打了个酒嗝,重新将肥胖的身体沉入冰冷的酒池,紧紧抱着那块冰冷的玄圭,脸上露出满足而迷醉的笑容。酒池荡漾,倒映着殿顶华丽的藻井,也倒映着他那张在亡国边缘依旧沉溺享乐的、可悲而丑陋的脸。

咸阳宫,章台殿密室。

这里没有酒池肉林,没有靡靡之音。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密室中央,沙盘上精确地模拟着大梁城的地势、城墙、水系,以及西北方向那道新筑的堤坝和被标记为“悬瓠口”的位置。代表黄河的蓝色胶泥在堤坝上游被高高堆起,形成一片象征水势壅高的“悬湖”。几条细小的铜管埋设在沙盘下方,连接着沙盘边缘一个巨大的陶瓮。

嬴政并未端坐,他同样赤着双足,只着玄色深衣,披散着头发,如同一位掌控自然伟力的神只,静静伫立在沙盘旁。他的目光深邃而冰冷,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紧紧锁定在沙盘上那道象征堤坝的土埂上。一名黑冰台吏员单膝跪地,手中捧着一只刚刚用火漆封缄的铜管,管口还带着泥土的湿气。

“禀大王!北疆黑冰台‘河伯’密报!悬瓠口堤坝……已启闸!”

嬴政眼中精光一闪!他微微颔首。赵高立刻上前,接过铜管,小心地破开封漆,从中抽出一卷写满小字的素帛,双手呈给嬴政。

嬴政展开帛书,目光如电扫过。上面详细记录了王贲祭河、开闸的时辰,以及水势初发时的汹涌景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随手将帛书丢给赵高,目光重新落回沙盘。

他缓步走到沙盘边缘那个巨大的陶瓮旁。陶瓮粗糙厚重,瓮口用油布封着。赵高立刻上前,揭开油布。瓮内盛着的,并非清水,而是大半瓮粘稠、浑浊、沉淀着大量泥沙的——黄河泥浆!这是数日前,由八百里加急,从悬瓠口堤坝处取来的、最新鲜的黄河底泥!

一股浓烈的、带着土腥和河水特有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嬴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瓮旁一只同样粗糙的陶勺。他探勺入瓮,舀起满满一勺浑浊粘稠、还在缓缓流淌的黄河泥浆。泥浆呈深褐色,夹杂着细小的沙砾和腐烂的水草,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他端着这勺泥浆,如同端着最醇厚的美酒,缓步走回沙盘旁。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沙盘上那座微缩的、象征着魏国最后堡垒的大梁城模型。

然后,他手腕沉稳而决绝地倾斜。

粘稠的黄河泥浆,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从陶勺中缓缓流淌而下!如同一条浑浊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微型黄河!泥浆精准无比地浇灌在沙盘上那座大梁城模型之上!瞬间覆盖了微缩的城墙、宫殿、街巷!粘稠的泥浆在模型上蔓延、流淌、堆积,如同给这座城池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挣脱的裹尸布!泥浆中细小的沙砾在烛光下闪烁,如同亡魂最后的泪光。

嬴政静静地看着泥浆彻底覆盖大梁城模型,看着泥浆从城墙的缝隙缓缓渗入“城内”。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洞悉一切的弧度。

他放下陶勺,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泥浆的粘稠质感。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沙盘,看到了千里之外,那滔天浊浪正咆哮着冲向大梁城墙的末日景象。

“取酒来。”嬴政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高立刻捧来一樽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玉斗。

嬴政并未饮用。他接过玉斗,缓步走到沙盘旁,俯视着那座被黄河泥浆彻底覆盖、如同陷入泥潭的大梁城模型。他的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告诉魏王假,”嬴政的声音在弥漫着土腥味的密室中响起,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戏谑,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寡人送他的酒……”

他手腕微倾,玉斗中金黄的酒液,如同祭奠的琼浆,缓缓倾泻而下,浇灌在沙盘上那滩覆盖着大梁城的、粘稠的黄河泥浆之上!

酒液与泥浆混合、渗透,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是黄河……酿的。”

酒液流尽,玉斗空空如也。嬴政随手将玉斗丢给赵高,目光投向殿外阴沉的天空,仿佛已看到了大梁城破、魏王授首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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