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永寿宫张灯结彩,锦绣铺陈。太后圣寿,普天同庆。徽帝亲率宗室亲王、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依制朝贺。殿内殿外,丝竹盈耳,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派皇家极致的富贵升平景象。
云墨尘一身亲王礼服,气度沉凝,立于勋贵宗亲前列。他面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贺寿的恭敬笑意,唯有偶尔扫视全场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逝的锐利精芒,才泄露出他此刻全副心神绷紧如弓弦的状态。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女眷席首位的方向。
宸懿筱身着王妃大装,端坐于宜贵妃身侧。脂粉掩盖了她大部分的病容,但眉眼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倦意,以及偶尔轻咳时以帕掩唇的动作,却清晰地落入某些有心人的眼中。她强撑着精神,应对着周围命妇的问候,笑容得体,却难掩虚弱。果然,寿宴进行至半,丝竹正酣时,她身形微晃,脸色更显苍白,轻轻拉了拉宜贵妃的衣袖。
宜贵妃会意,立刻面露忧色,低声向太后禀告了几句。太后慈和地点点头,关切地看了宸懿筱一眼,吩咐身边宫女:“快扶祁王妃去暖阁歇息,传太医好生看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几位宗亲王妃听清。
宸懿筱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对着太后和徽帝的方向屈膝一礼,仪态依旧无可挑剔,只是脚步虚浮无力。她转身,在众人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中,由宫女扶着,慢慢向大殿侧后方的暖阁通道走去。那通往暖阁的汉白玉回廊,灯火辉煌,却仿佛瞬间成为整个喧嚣盛宴中,一道寂静而危险的伏击线。
云墨尘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却骤然锐利如鹰隼,无声地锁定了妻子离去的背影,以及回廊两侧看似寻常的宫灯、廊柱阴影、甚至端着果盘低头走过的内侍。
时间仿佛被拉长。丝竹声、谈笑声在耳边变得模糊。宸懿筱的身影即将转入回廊第一个拐角。
就在这瞬息之间!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回廊外侧一盆巨大的万年青盆景后无声滑出!此人一身低阶内侍服饰,动作快如闪电,目标明确——直扑刚刚走到拐角、身形被廊柱遮挡了大半的宸懿筱!他手中并无利刃,但那只平平无奇、衣袖微拢的右手,却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直插宸懿筱后心!无声无息,狠辣绝伦!
“有刺客!”几乎是同时,一个尖锐变调的惊叫从一个宫女口中爆发!但这叫声,已然慢了半拍!
然而,那内侍刺客的指尖,距离宸懿筱的背心尚有寸许!
斜刺里,一道更快的黑影如同凭空出现!是云墨尘早已布下、伪装成普通宫卫的墨羽!他手中没有兵器,仅以一双肉掌,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狠狠切在刺客的手腕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呃啊——!”刺客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折断!剧痛让他动作瞬间变形。但他眼中凶光不减,左手竟闪电般从怀中掏出一物,看也不看,便欲朝着惊愕回头的宸懿筱面门掷去!
“放肆!”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如虎啸山林!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已如怒龙般卷至!是云墨尘!他根本无视那刺客掷出的暗器,身形快得带出残影,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已死死扼住了刺客的咽喉!另一只手如闪电般扣住其左肩,分筋错骨!
“噗!”那刺客掷出的东西——一枚乌黑的铁蒺藜,被云墨尘随手拂袖击飞,深深嵌入旁边的朱漆廊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兔起鹘落,仅在呼吸之间!直到此刻,殿内众人才反应过来,尖叫声、杯盘碎裂声轰然炸开!
“护驾!护驾!”
“抓刺客!”
神策营侍卫如潮水般涌向回廊。
云墨尘单手提着那已如烂泥般瘫软、喉骨碎裂的刺客,眼神冰冷如九幽寒冰,看死人一般扫过他因窒息和剧痛而扭曲的脸。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刀锋,瞬间锁定刺客因挣扎而微微滑落的左臂衣袖!
就在那深蓝色的粗布内衬袖口处,一个用特殊银线刺绣的、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标记,赫然在目——那是一枚被利箭贯穿的狰狞狼头!
这个标记,与周明安书房、军械库案发现场遗留的深蓝布片,以及兵部密奏中所提及的失窃甲胄上暗藏的标记,完全吻合!冰冷的铁证!
云墨尘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穿透混乱的人群,直射向高踞御座之上的徽帝!
整个永寿宫大殿,此刻死寂得可怕。所有的歌舞、所有的谈笑、所有的喧哗,都在那雷霆一击和刺客袖口露出的狼头标记前,戛然而止。恐惧、震惊、茫然、探究……无数道目光交织在回廊下那提着刺客、如同杀神降临的祁王身上,又惶惑地转向御座。
徽帝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的龙袍在满殿灯火下华光流转,却衬得他此刻的面容愈发深沉难测。他脸上并无太多惊怒,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钉在云墨尘手中那瘫软的刺客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那刺客袖口显露的狰狞狼头标记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刺客喉间发出的、濒死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敲打在徽帝那深不可测的心湖之上。
突然,一片死寂中,响起一声极轻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只见徽帝一直拢在宽大龙袍袖中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悄然伸出。他指间,夹着一封未曾开启、甚至火漆都完好无损的密信。信封是普通的青灰色,毫无纹饰,却因被皇帝亲自捏在手中,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分量。
徽帝的目光,缓缓从刺客袖口的狼头标记上移开,最终落在了云墨尘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洞悉一切的冰冷,有被逼到墙角的震怒,更有一丝……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某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他捏着那封密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用力,指节泛出青白。
然后,在满殿宗亲勋贵、文武重臣、后宫妃嫔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祁王云墨尘那燃烧着冰冷火焰的逼视下,在太后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中,在宸懿筱劫后余生、扶着廊柱剧烈喘息却仍死死望来的视线里——
徽帝的手指,倏然一松。
那封密信,如同一片失去了依托的枯叶,从他指间无声滑落,打着旋儿,轻轻飘向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