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老林子里浓稠如墨的黑暗,像凝固的油脂,死死包裹着我们。风雪在林外肆虐的呼啸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静谧。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陈腐的枯枝烂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冻土的腥气。那股如影随形的浆糊甜腥味,彻底消失了。
“亮子哥……它…它没跟进来?”李二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更深的恐惧,他紧紧靠在我身边,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周围黑黢黢的、如同鬼爪般扭曲的树影。
我靠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肺叶火辣辣地疼。左臂那暗蓝色的烙印处,冰冷刺骨的悸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一圈圈地扩散开更深的寒意和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排斥的“指引”!它像一根无形的、冰铸的线,死死绷紧,固执地指向林子更深处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核心!
不是安全!是更深的危险在逼迫我们远离身后的东西!或者说……在吸引我们走向它?
我低头看向怀里。
借着林间积雪极其微弱的一点反光,襁褓里“虎子”的脸清晰可见。
灰白。
那不再是冻僵的惨白,而是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气的、如同浸泡过浆糊又晾干的毛头纸的灰败!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靠近耳朵处那片翻卷的皮肤边缘,那条细细的灰白“纸线”,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而坚决地向着他的脖颈蔓延!所过之处,原本属于婴儿的、粉嫩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僵硬、光滑、死气沉沉,如同被无形的画笔涂上了一层劣质的灰白颜料!
这诅咒……在加速!
“虎子……”李二狗也看到了,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和父爱在他眼中激烈交战,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触碰那张正在迅速“纸化”的小脸,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不能停!”我咬着牙,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左臂烙印的冰冷指引如同跗骨之蛆,身后虽然暂时安全,但谁知道那个“纸杏儿”会不会在林子边缘徘徊?留在这里,就是等死!只能往前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跟着我!别回头!”我低吼一声,不再看李二狗绝望的脸,将怀里那冰冷僵硬的襁褓抱得更紧,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烙印指引的方向,朝着老林子最幽深、最黑暗的心脏地带,踉跄前行。
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冰冷的腐殖质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在这死寂的林子里被无限放大。枯枝在脚下断裂,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如同骨骼碎裂。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隔绝了方向感,也隔绝了时间感。只有左臂那冰冷的烙印,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罗盘,固执地牵引着我,也折磨着我。那冰冷的脉动越来越清晰,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感。
李二狗紧紧跟在我身后,粗重的喘息声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我们像两只被无形大手驱赶着、走向祭坛的羔羊。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脚下松软的腐殖层渐渐变得坚硬、崎岖。空气更加阴冷潮湿,那股铁锈混合冻土的腥气也越发浓重刺鼻,隐隐地,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陈旧纸张和油脂腐败的气味?但这气味与王老太的浆糊甜腥截然不同,更加古老,更加沉重,带着一种被岁月深深掩埋的绝望。
“亮子哥……你看……前面……”李二狗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惊悸,猛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
前方的黑暗,似乎……淡了一些?
不是天光,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幽幽的暗绿色光芒!那光芒如同鬼火般飘忽不定,星星点点,勾勒出前方一片巨大、空旷区域的模糊轮廓。
我们像是走出了密林的包围,踏入了一片林间空地。
空地的中央,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石碑!
不是一块,而是无数块!
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灰白色石碑,如同从冻土里长出的巨大獠牙,密密麻麻地矗立在这片空旷的雪地上!大部分石碑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只露出顶端嶙峋的棱角,像无数沉默的墓碑。只有空地最中心,几块最为高大、也最为残破的石碑,顽强地抗拒着积雪,在那些飘忽的暗绿色幽光映照下,显露出它们狰狞的本体。
那些石碑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深深刻入石质的凹槽!那些凹槽的走向极其诡异,扭曲盘旋,如同无数条被禁锢在石头里的、痛苦挣扎的毒蛇!凹槽里,沉淀着一种粘稠的、黑红近黑的污迹,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陈腐油脂的腥气!正是这股气味,弥漫在整个空地!
而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那些巨大石碑的基座周围!
没有积雪。
因为那里,密密麻麻地……堆叠着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枯木。
是“人”!
或者说,是人的残骸!
一具具被厚厚灰白色毛头纸紧紧包裹的“人形”!纸壳粗糙僵硬,紧紧贴合着底下骸骨的轮廓,呈现出各种扭曲痛苦的姿态!有的蜷缩如胎儿,有的四肢大张似在挣扎,有的头颅高昂发出无声的呐喊!这些纸壳包裹的骸骨数量之多,几乎铺满了石碑基座周围的所有空地,层层叠叠,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纸骸之冢”!
那飘忽不定的暗绿色幽光,正是从这些纸骸的空洞眼窝、大张的嘴巴、以及石碑凹槽里那些粘稠黑红的污迹中,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着散发出来的!
“呃……”李二狗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抽气,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纸骸之冢,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种源自本能的、非理性的恐惧。
我的胃里也在翻江倒海,左臂的烙印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痛起来!那冰冷的脉动疯狂加剧,与石碑深处传来的某种无形波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无尽悲凉和怨毒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缓缓地从这片石碑林和纸骸冢中弥漫开来!
“沙……沙沙……”
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干燥的纸片在相互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那片纸骸之冢中响起!起初只有几处,但迅速蔓延开来,如同无数只虫豸在黑暗中苏醒!
紧接着,离我们最近的一具蜷缩着的纸骸,那被厚纸包裹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纸壳摩擦声……抬了起来!
灰白的纸壳紧紧包裹着头骨,五官的位置只有模糊的凹陷。但就在它“抬头”的瞬间,两点极其微弱的、与石碑凹槽里污迹同源的暗红色幽光,如同两滴凝固的血珠,猛地在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亮了起来!
“嗬……”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叹息,幽幽地飘荡在死寂的雪地上空。
这声叹息,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地狱之门!
“沙沙沙沙——!!!”
无数细微的摩擦声骤然变得密集、狂暴!如同无数只脚爪在纸面上疯狂爬行!
空地中央,那密密麻麻堆积的纸骸之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穴,瞬间“活”了过来!
一具具被灰白纸壳包裹的骸骨,动作僵硬、扭曲、如同提线木偶般,挣扎着、摇晃着,从同伴的尸骸堆里,从冰冷的冻土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支撑着爬起!
它们姿态怪异,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脊柱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灰白的纸壳在暗绿色的幽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空洞的眼窝里,两点暗红的幽光如同嗜血的萤火,齐刷刷地……转向了我们这两个闯入者!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千年尸骸的腐臭、陈纸朽烂的霉味以及那铁锈油脂腥气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我们淹没!比王老太的浆糊甜腥更加古老!更加绝望!
“跑……跑啊!!!”李二狗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连滚带爬地从雪地上挣扎起来,转身就想往密林里逃!
“别动!”我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形!
晚了!
李二狗转身的动作,如同在死水潭里投下了巨石!
“嗬——!”
距离我们最近的那具刚刚抬起头的纸骸,喉咙里(如果那层纸壳下还有喉咙的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贪婪的嘶鸣!它那僵硬扭曲的纸壳身体猛地一弹,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浓烈的腐朽气息,朝着李二狗的后背,狠狠扑了过去!动作之迅捷,与它刚才缓慢爬起的姿态判若两人!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利爪刺入朽木的声响!
那具纸骸一只完全由灰白纸壳包裹、前端尖锐如同锥子的“手臂”,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了李二狗身上那件厚实的旧棉袄,狠狠刺入了他的后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二狗狂奔的动作猛地僵住。他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口——一截灰白的、沾着粘稠黑红污迹的纸锥,正从他前胸心脏的位置,带着温热的鲜血,缓缓地……刺穿出来!
“呃……”李二狗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眼睛瞪得极大,瞳孔迅速涣散。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棉衣,也染红了那截刺出的灰白纸锥。
那扑在他后背的纸骸,空洞眼窝里的两点暗红幽光兴奋地跳跃着。它那纸壳包裹的头颅凑近李二狗的脖颈,仿佛在贪婪地嗅吸着那喷涌而出的、滚烫的生命气息!
“二狗——!!!”我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号!巨大的愤怒和悲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怀里的“纸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极致的血腥和死亡,那只露在外面的惨白纸手猛地抽搐了一下!
然而,更大的恐怖才刚刚开始!
李二狗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滚烫的油,泼洒在冰冷的雪地上,也泼洒在离他最近的那块巨大石碑表面!
“滋啦——!”
鲜血与石碑凹槽里那粘稠的黑红污迹接触的瞬间,竟然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发出刺耳的声响,升腾起一缕缕诡异的暗红色烟雾!
整个石碑林,仿佛被这血腥的祭品彻底激活了!
“嗡——!”
一股低沉、沉闷、如同无数面破鼓在深渊中同时擂响的嗡鸣声,猛地从每一块石碑深处震荡开来!地面上的积雪簌簌抖动!
石碑表面那些纵横交错的诡异凹槽,如同干涸了亿万年的血管,骤然亮起刺目的暗红色光芒!粘稠的黑红污迹在凹槽中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流淌!那光芒映照下,石碑上扭曲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无数条痛苦挣扎的血色毒蛇!
空地中央,所有刚刚爬起的、以及仍在挣扎爬起的纸骸,空洞眼窝里的暗红幽光瞬间暴涨!它们齐刷刷地转向那块被鲜血浸染的石碑,发出无数低沉、兴奋、如同野兽舔舐般的“嗬嗬”声!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离石碑最近的纸骸,如同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召唤,僵硬地、争先恐后地扑向石碑基座!它们伸出纸壳包裹的“手臂”,疯狂地抓挠着石碑表面那些流淌着暗红光芒的凹槽!指尖沾上那粘稠黑红的污迹,发出“滋滋”的声响!
而它们灰白的纸壳身体,在接触到那暗红光芒的瞬间,竟然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开始无声地软化、塌陷!那层厚厚的毛头纸壳,正一点点……融入那些流淌着污迹的石碑凹槽之中!
它们在……献祭自己?!或者说……回归?!
就在这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景象中,我左臂那暗蓝色的烙印处,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剧痛和……悸动!
不再是冰冷的指引!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共鸣!和召唤!
那烙印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石碑林深处那股苏醒的恐怖力量彻底唤醒!它贪婪地、疯狂地汲取着石碑散发出的血腥、怨毒和古老的气息!那层暗蓝色的污迹在皮肤下剧烈地搏动、蔓延,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一股冰冷、暴戾、充满了无尽毁灭欲望的“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意识最后的堤坝!
视线瞬间被一片粘稠的暗红和冰冷的幽蓝所覆盖!耳中只剩下石碑的嗡鸣、纸骸的嘶吼和自己血液沸腾的咆哮!
“嗬……嗬……”
一个非我、却又源自我的沙哑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怀里的“纸婴”似乎感受到了这源自同类的、更加古老恐怖的“气息”,那只惨白的纸手猛地停止了抽搐,彻底僵硬。
而我的身体,在那股冰冷暴戾意志的驱使下,正缓缓地、僵硬地……转向空地中央,那片散发着最强烈暗红光芒的……石碑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