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雪是在卯时三刻落下来的。陈五站在西城墙的箭楼上,羊皮手套反复搓着冻得发红的指节,哈出的白气在护面甲上结了层薄霜。他望着城外三十里处翻涌的雪雾,那里本该是玉门关的方向,可雪幕里隐约有黑点攒动,像被风卷着的乌鸦群 —— 是张让派来的第二批羽林军。
\"大人,\" 李昭的玄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刀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结着冰碴的络腮胡上还沾着灶房的面渣,\"斥候回了。这次来的是羽林右卫,带队的是段雄的堂弟段虎。\" 他递过一卷染雪的羊皮纸,\"这是探马画的敌阵图,段虎带了八百人,三辆冲车,二十架云梯,还有二十个火长 —— 张让给他们配了松油和火折子。\"
陈五的银镯在袖中硌着腕骨。这只银镯是太武帝登基那年赐的,内侧刻着 \"胡汉同守\" 四个字,被他摸得发亮。他展开敌阵图,指尖划过段虎的营寨标记:\"段虎比段雄狠,当年在凉州屠过马贼寨子,手底下没活口。\" 他抬头望向李昭,\"城防准备得怎样?\"
\"护城河结了冰,但下头埋了三十个陷马坑,坑底插的是新削的枣木 —— 这东西比铁蒺藜难拔,冻硬了更扎马腿。\" 李昭指了指城墙根,\"瓮城堆了二十车浸过松油的草把,等敌军靠近就点火,雪天里烟往上走,能熏瞎他们的眼。甜卫分成三队:汉人弩手守左墙,鲜卑刀盾守右墙,中间是阿史那云带的胡骑,专等段虎攻到城下时包抄后路。\"
陈五的目光扫过城垛下的暗门 —— 那是他去年带人挖的,直通城外的芦苇荡,此刻被积雪盖得严严实实。他摸出怀里的甜灯,金砂在灯盏里凝成 \"稳\" 字,像颗沉在雪底的石子。这盏甜灯是太子亲手做的,灯油掺了麦饼的焦香,每次遇事他都要摸一摸。
\"传我令,\" 他说,\"城上只留十个哨兵,其余人去灶房喝姜茶。段虎要是看见咱们严阵以待,反而会急着强攻。\" 他顿了顿,\"再让阿月烤两笼麦饼,送到箭楼来。\"
李昭领命下去时,陈五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看,是拓跋清抱着一摞皮甲过来,银步摇上的碎玉结着冰碴,碰在甲叶上叮当作响:\"新鞣的羊皮甲,里子絮了驼绒,给守城的弟兄们换上。\" 她伸手替陈五理了理护颈,\"昨夜铁莫尔收到崔司徒的密信,说七皇子拓跋宏在代北的乳母家,乳母姓刘,是崔家的旧仆。\"
陈五的手指扣住银镯。七皇子是太武帝与皇后的嫡子,血统比拓跋余正十倍,若能找到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推翻张让的伪诏。\"铁莫尔带了几个人?\"
\"五个胡骑,扮成盐商。\" 拓跋清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刘乳母的画像,崔司徒说她左眉有颗红痣,右手少根小拇指。\"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阿五,平城的线人说,王肃藏在城南破庙,张让的暗桩盯着呢。\"
陈五的甜灯在掌心发烫。王肃是御史中丞,掌管《起居注》,太武帝每日的言行都记在他手里,若能拿到那本册子,张让篡改遗诏、毒杀皇帝的罪证就全在里头了。\"今夜我和阿史那云去平城。\"
\"不行!\" 拓跋清的银步摇剧烈晃动,碎玉撞在陈五的护腕上,\"张让在平城布了三百暗桩,你穿这身玄甲出去,半里地就得被认出来!\"
陈五握住她的手。拓跋清的手比雪还凉,指腹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茧。他想起三十年前在漠北,她举着短刀说 \"我要当女将军\" 的模样,此刻她的眼里闪着泪,却比任何时候都亮:\"清儿,王肃手里的《起居注》是咱们的刀。我不去,谁去?\"
拓跋清咬了咬嘴唇,从腰间解下枚青铜鱼符:\"这是崔司徒给的,能混进平城的东市。\" 她又摸出顶毡帽,\"把银镯摘了,换这个 ——\" 她递过个褪色的布腕带,\"这是甜南的襁褓布,沾着麦香,暗桩闻不出来。\"
陈五摘下银镯,塞进拓跋清手里。布腕带的线头扎着他的皮肤,却暖得像甜南的小手。他接过毡帽扣在头上,压低帽檐:\"阿史那云扮成马贩子,我扮成他的伙计,挑两筐盐巴进城。\"
\"大人!\" 守城兵突然喊,\"敌军到了!\"
陈五扒着垛口望出去。段虎的羽林军在雪地里列成雁行阵,玄鸟纹甲叶上落满雪,像群白甲的幽灵。段虎骑在一匹黑马上,红缨盔顶的绒球结着冰,手里举着面黄旗 —— 是拓跋余的 \"讨逆诏\",黄绢被雪水浸得发皱,\"陈五!你弑君谋逆,还不献城投降?新君有旨,献城者封千户侯,抗命者诛九族!\"
陈五的布腕带突然紧了紧。他想起段虎去年在庆功宴上,举着酒碗说 \"陈大人的麦饼比凉州的羊肉香\",此刻那声音像根针,扎得他心口生疼。他摸出怀里的麦饼,饼面被体温焐软了,甜得像蜜:\"段虎!你看看这麦饼!是阿月烤的,和你去年在将军府吃的一样!\"
段虎的马突然惊了。他勒住缰绳,红缨盔歪在鬓角,目光扫过陈五手里的麦饼 —— 那饼上的蜜枣纹路,和他去年在将军府吃到的分毫不差。\"陈... 陈大人?\"
\"段虎,\" 陈五提高声音,\"你娘在平城的慈恩寺吃斋,对吧?\" 他从怀里摸出张纸,\"这是昨日慈恩寺的香客名单,你娘捐了三斗米,说 ' 求佛祖保我儿平安 '。\" 他把纸举过头顶,\"张让昨天抄了慈恩寺,说 ' 叛臣的娘也配拜佛 ',你娘现在在城西的破庙里,冻得直打颤!\"
段虎的手在抖。陈五看见他玄鸟甲下的肩骨微微起伏 —— 那是旧伤发作的征兆。去年段虎在漠北中了箭,是陈五亲自给他拔的箭头,用麦饼哄他喝药。\"陈大人,\" 段虎的声音发哑,\"您说的... 是真的?\"
\"我骗你作甚?\" 陈五摸出块干肉,\"这是你娘让寺里小沙弥捎的,说 ' 虎儿爱吃鹿肉干 '。\" 他把肉扔过去,段虎伸手接住,鹿肉干上还沾着慈恩寺的香灰。
雪幕里突然安静下来。陈五看见段虎的亲兵们交头接耳,有人摸出怀里的麦饼 —— 那是他们去年在将军府吃过的,此刻正被体温焐得发软。段虎的马转了个圈,突然扬起马鞭:\"撤!\"
羽林军的方阵乱了。陈五望着城外的雪地上,马蹄印像串断了的珠链,突然笑了 —— 张让的刀,到底没扎进这些兵的心里。
\"李昭,\" 他说,\"把段虎留下的箭收了,箭头淬的是乌头,张让这是要赶尽杀绝。\"
\"是!\" 李昭领命下去,玄甲上的冰碴子 \"哗啦啦\" 掉了一地。
拓跋清走到陈五身边,手里攥着太武帝的遗诏残片:\"阿五,段虎撤了,可张让不会罢休。他派了三十个死士混进敦煌城,铁莫尔的人在西市抓到两个,身上带着毒针。\"
陈五的布腕带勒得手腕发红。他想起太武帝咽气前攥着他手腕的温度,想起太子在甜市种枣树时说的 \"史书要写百姓吃饱饭的日子\"。此刻这句话像把刀,扎得他心口生疼。
\"周铁,\" 他说,\"去后衙找甜南,让她把虎头帽戴紧了。\"
\"阿史那云,\" 他转向柔然亲随,\"今夜子时,咱们从暗门出城。\"
\"是!\" 阿史那云拍了拍腰间的狼头革带,革带上的铜铃在风里响得清脆。
黄昏时,敦煌的炊烟像条灰龙,缠在城楼上。陈五蹲在灶房里,看阿月揉面。甜南趴在案边,沾着面粉的小手揪着他的布腕带:\"阿爹,你要去哪儿?\"
\"去给甜南买糖人。\" 陈五摸了摸她的头,甜南的虎头帽上沾着面渣,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阿月把最后一笼麦饼塞进陶瓮:\"大人,这是三十块麦饼,用荷叶包了,能放三天。\" 她的眼睛红着,\"您和阿史那云路上小心,张让的毒针专扎喉咙。\"
陈五点头。他接过陶瓮,麦香从荷叶缝里钻出来,像根线,牵着他的魂。
子时三刻,暗门的积雪被扒开。陈五和阿史那云猫着腰钻出去,芦苇荡的雪没到膝盖,冷得刺骨。阿史那云的狼皮斗篷扫过雪地,留下两行深脚印。
\"大人,\" 他压低声音,\"平城还有七十里,咱们抄近路走野马滩,那里的冰面结得厚。\"
陈五摸了摸怀里的青铜鱼符。鱼符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像太武帝当年拍他肩膀的力道。\"走。\"
野马滩的冰面在月光下泛着蓝。陈五的脚刚踩上去,冰面 \"咔嚓\" 响了一声。阿史那云拽住他:\"大人,冰下有暗流,走边上!\"
两人贴着滩边的芦苇走,芦苇丛里突然飞出只乌鸦,\"呱\" 地叫了一声。陈五的布腕带突然紧了紧 —— 这是甜灯的预警,他早把甜灯缝在腕带里了。
\"有埋伏!\" 阿史那云抽出短刀,刀光映得月光发颤。
五个黑影从芦苇丛里窜出来,手里握着淬毒的短刃。陈五的陶瓮砸过去,麦饼 \"哗啦啦\" 撒了一地。阿史那云的刀挑飞两把短刃,陈五抄起块冰碴子,砸中一个人的膝盖。
\"跑!\" 陈五喊。
两人跌跌撞撞往滩外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五摸出怀里的青铜鱼符,鱼符的棱角划破了掌心,血滴在冰面上,像朵开得正艳的红梅。
\"站住!\" 为首的死士喊,\"陈五,你跑不了!\"
陈五突然转身,从怀里掏出把麦饼,朝死士们扔过去。麦饼砸在他们脸上,甜香混着血腥气,熏得人发晕。阿史那云趁机挥刀,砍断了死士的手腕。
\"走!\" 陈五拽着阿史那云的胳膊,往平城方向狂奔。
平城的城墙在黎明前的雾里若隐若现。陈五和阿史那云缩在东市的肉铺后,阿史那云的狼皮斗篷上沾着血,陈五的布腕带浸透了血,却还暖着。
\"大人,\" 阿史那云指了指街角的破庙,\"那就是城南破庙,门口有两个穿灰布衫的 —— 是张让的暗桩。\"
陈五摸出青铜鱼符,鱼符上的血已经冻成了紫痂。他把鱼符递给肉铺的老掌柜:\"大叔,帮我换两串糖葫芦。\"
老掌柜接过鱼符,扫了眼陈五的布腕带,突然压低声音:\"您是陈将军?\" 他指了指后巷,\"王大人在柴房,我引开暗桩。\"
陈五跟着老掌柜进了后巷。柴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咳嗽声。他推开门,看见王肃缩在草堆里,白胡子上结着冰碴,手里攥着本《起居注》。
\"陈将军!\" 王肃的声音发颤,\"您可来了!张让要烧了这本册子,说 ' 太武帝的起居,由咱家来写 '!\"
陈五接过《起居注》,册页上的墨迹还新,最后一页写着:\"太延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帝午膳后腹痛,吐黑血,召陈五入殿,言 ' 张让 ' 二字而崩。\" 他的眼泪砸在册页上,把 \"张让\" 两个字晕开了。
\"走!\" 他说,\"回敦煌!\"
阿史那云在巷口打了个呼哨。陈五背着王肃,阿史那云断后,三人往城外跑。暗桩们发现了,举着刀追过来,喊杀声撞在城墙上,像群疯了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