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铜炉里燃着上好的红萝炭，暖意裹着淡淡的药香漫在屋中。
甄嬛披着件月白绫夹袄，指尖捏着块刚出锅的栗子糕，目光却落在窗棂外——
那里飘着细碎的雪，隐约能听见远处乾清宫方向传来的丝竹声，衬得这小院越发静了。
“小主，您瞧奴才这手艺！”
小允子捧着几张红纸进来，脸上沾着点胭脂似的朱砂，将一张剪纸往甄嬛面前一递，“这是照着小主晨起梳妆的样子剪的，连您鬓边那支珍珠簪都分毫不差！”
甄嬛抬眼，见那剪纸人儿梳着随云髻，眉眼弯弯，竟真有几分自己的影子。
她忍不住笑了，指尖拂过纸人的衣角：“你这手倒是越来越巧了，前儿给流朱剪的那个，连她总爱噘着嘴的模样都剪出来了。”
流朱正蹲在炭盆边摆弄小铜锅，闻言回头啐道：“就你嘴甜！”
“小主，锅里的羊肉片好了，您快尝尝，小厨房新配的酱料，比御膳房的还香呢！”
甄嬛接过流朱递来的瓷碗，夹起一片羊肉，暖意刚到舌尖，心里那点失落又漫了上来——
她原是想着，今儿乾清宫的宴席总该去露个面，哪怕远远瞧着皇上的身影也好。
偏生那日从钟粹宫回来，被风雪呛了肺，此刻只能蜷在暖阁里，听着远处传来的丝竹声。
心里头空落落的，倒不是贪那宴席的热闹，只是想着，若能在人群里多看皇上一眼，也算没辜负这冬日里难得的晴好。
“小主别愁眉苦脸的了。”
浣碧端着一碟糖蒜进来，往桌上一放，“依我说，不去才好呢！”
“听说华妃娘娘今儿又在宴上摆谱，让戏班唱了三出戏还不歇，底下的娘娘们谁不是坐得腰酸背痛？”
“哪有咱们在这儿围炉吃锅子舒坦。”
小允子正往窗上贴“福”字剪纸，闻言附和：“可不是！”
“奴才刚听路过的小太监说，乾清宫的宴席规矩多着呢，喝汤得按品级先后，连笑都得拿捏着分寸，哪有咱们这儿自在。”
。他又举起一张剪纸，“小主您瞧这个，奴才给您剪了个‘喜鹊登梅’，祝您来年……”
“休得胡言。”甄嬛轻声打断，却没真动气，夹了块萝卜放进锅里，“宫里的规矩不能乱讲。”
话虽如此，看着眼前几个忙前忙后的身影，她心里的失落淡了些。
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将水汽送上窗棂，模糊了外面的雪景。
小允子还在絮絮叨叨说要给每个人剪套“全家福”，流朱和浣碧争着要先剪自己，甄嬛听着他们的笑语，指尖在暖炉上轻轻划着——
或许这样也不错，至少这片刻的暖意，是真切的。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槿汐才掀帘进来，肩头落着层薄雪，刚进门便打了个轻颤。
小允子眼尖，忙捧着刚剪好的“玉堂富贵”窗花凑上前，脸上堆着笑：“槿汐姑姑您瞧，奴才新剪的，这牡丹的花瓣儿是不是比前儿的更活泛些？”
槿汐拍了拍身上的雪，接过窗花细细打量，笑道：“可不是嘛，小允子这手艺越发精进了，单看这花脉纹路，倒比御花园新开的真牡丹还多几分灵气。”
说着便将窗花递还给他，“快收好了，回头贴在东窗上，正合时宜。”
小允子得了夸赞，乐得眉开眼笑，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槿汐朝他使了个眼色。
流朱与浣碧也瞧出端倪，流朱忙道：“小主，炭盆该添炭了，奴才去小厨房取些红萝炭来。”
浣碧也跟着起身：“我去看看角门的雪扫干净了没，省得夜里结冰滑着人。”
小允子这才反应过来，挠挠头道：“那奴才……奴才去把剪好的窗花都归置整齐。”
三人说着便都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两人，槿汐才走近暖炉，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压低声音道：“小主，奴才方才往养心殿那边送年例，撞见苏培盛的徒弟在廊下打转，嘴里念叨着‘倚梅园的灯笼备了三盏’。”
“依奴才看，皇上今晚怕是要往那边去。”
甄嬛捧着暖手炉的手指微微一紧，抬眼道：“姑姑这话当真？”
“倚梅园虽近，可这风雪天……皇上怎会特意往那儿去？”
槿汐往炉里添了块炭，火光映得她眉眼沉静：“奴才不敢欺瞒小主。”
“方才在宫道上，又瞧见太液池边的侍卫换了班次，巡逻路线正好绕着倚梅园。”
“虽不敢说十成把握，但这机会……小主不妨思量思量。”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甄嬛微白的脸上，又道：“自然，小主身子刚好，若是觉得不妥，不去也是应当的。”
“只是……这除夕夜宴您没能去，眼下若是能遇上，总归是个念想。”
甄嬛望着窗上跳动的烛影，指尖在暖炉上轻轻划着。
她怎会不知槿汐的意思，只是这风雪夜出去，万一……
可转念一想，槿汐素来稳重，既这般说，定是有几分凭据的。
她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姑姑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再想想。”
甄嬛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望着窗外飘飞的雪沫子，声音带着点发颤：“这风雪瞧着是停不了了……”
她抬眼看向槿汐，眉峰微蹙，“若是去了见不着，回头再冻出病来，反倒误了正事。”
槿汐上前半步，轻声道：“小主既动了心思，便去试试。”
“奴才备了加厚的毡靴和暖炉，裹严实些，想来不妨事。”
“再说，真要错过了，小主怕不是要在心里念叨一整年？”
甄嬛咬了咬唇，指尖在暖炉上按出个浅浅的印子：“也是……总不能让这点风雪挡了路。”
她起身拢了拢斗篷，“走吧，早去早回。”
槿汐忙递上暖炉，又帮她紧了紧斗篷系带：“奴才在宫门口候着，小主放心去。”
风雪扑在斗篷上，簌簌落了一层白，甄嬛回头看了眼宫门口的灯，深吸口气，踩着积雪往深处去了——有些机会，冷点累点，总得抓住才甘心。
甄嬛踩着薄雪往倚梅园深处去，玄狐斗篷的毛领扫过脸颊，带着些微凉意。
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得满园亮堂堂的，梅枝被雪压得低垂，枝头红梅裹着白霜，倒比画里的景致更添几分清寂。
她放轻脚步四下打量，除了风吹梅枝的簌簌声，再无半分人影，心下先凉了半截。
“终究是来晚了，或是……压根没来。”
她低声自语，指尖捏着袖中那张小允子剪的小像，倒生出几分庆幸——这般冒失地来，不见也好，省得失了体面。
转身时见身旁一株绿萼梅开得正好，花瓣上凝着细碎的冰晶，她忽然想起槿汐说过，宫中人常将小像挂在梅枝上祈福。
便抬手解下腰间的络子，将小像系在最矮的一枝上，指尖刚松开，却隐约嗅到一缕熟悉的龙涎香，混在梅香里，不似错觉。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往香来的方向望去，月色下只瞧见假山后隐着道明黄衣角。
鬼使神差地，她对着那株绿萼梅轻声念起吉祥话，从“岁岁平安”说到“国泰民安”，末了望着被风吹得摇曳的梅枝，竟低低吟出一句：“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话音刚落，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问询，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仪：“谁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