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林窈娘的风寒早已痊愈,按惯例,需回林府正宅给父母请安。这日清晨,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从撷芳园驶出,陈砚秋骑马随行在侧。
车内熏着淡淡的苏合香,林窈娘端坐其中,身着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薄罗披帛,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两支素雅的珍珠簪。她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一处绣纹。
陈砚秋骑在马上,保持着落后马车半个马身的距离,目光扫过熙攘的街道,心中却思索着近日得到的诸多信息。赵明烛关于“中立”家族暗藏组织影子的警示,薛冰蟾关于墨锭烟炱同源的惊人发现,都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而所有这些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蜀中,指向那片笼罩在迷雾中的青城山。
马车行至州桥附近,速度放缓。这里是汴京最繁华的街市之一,车马人流,摩肩接踵。叫卖声、说笑声、车轱辘压过石板的声响,混杂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
林窈娘忽然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对骑马跟在窗旁的陈砚秋低声道:“今日天气甚好,回去也无甚要紧事,不如…我们步行一段可好?”
她的声音依旧清淡,但在这嘈杂的背景下,却清晰地传入陈砚秋耳中。陈砚秋微微一愣,林窈娘主动提出步行?这在她恪守礼教、注重仪范的日常生活中,是极为罕见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或许并非一时兴起。
“小姐既有此雅兴,自无不可。”陈砚秋不动声色地应下,随即吩咐车夫和老林先将马车驶回府,在前方街口等候。
马车在路边停稳,陈砚秋下马,将缰绳交给随行的小厮,亲自走到车前。林窈娘已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戴上帷帽,轻纱垂落,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道窈窕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入人流之中,丫鬟和小厮识趣地落后数步,既不远离,也不靠近,留给他们一个相对私密的交谈空间。周围的喧嚣仿佛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起初,两人只是沉默地走着。林窈娘似乎对街边的商铺颇感兴趣,目光偶尔掠过那些售卖文房四宝、书籍古玩的铺子,但脚步并未停留。
“前日整理旧物,”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林窈娘忽然开口,声音透过轻纱,显得有些飘忽,“偶然看到父亲书房里有一册书,名为《清河物产考》。”
陈砚秋的心脏猛地一跳!清河!这正是那个神秘组织常用的代称之一!他强自镇定,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语气保持着适度的好奇:“《清河物产考》?这书名倒是别致,想必是记载各地风物土产的杂记吧?”
“嗯。”林窈娘轻轻应了一声,帷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书中记载颇杂,山川地理,矿藏物产,皆有涉猎。我随意翻了几页,恰好看到…关于墨锭的一章。”
陈砚秋的呼吸几乎停滞,全身的感官都在这一刻绷紧。他感觉到林窈娘似乎微微侧过头,隔着轻纱看了他一眼。
“书中提到,蜀中青城山一带,有一种特殊的松烟墨,其烟炱取自山阴老松,因松根下蕴有某种…特异的矿脉,故而成墨色泽黝黑,质地坚密,与其他地方所产迥异。”她的语速不急不缓,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书中还详细记载了此种墨的取烟、和胶、捶打、阴干等制作工艺,甚至…提及了鉴别其真伪的方法,说是真墨研磨时,会散发一种极淡的…类似冷香的气息,遇火灼烧,其味更显清冽。”
陈砚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林窈娘所说的,与薛冰蟾的实验发现几乎完全吻合!她不仅确认了青城墨的“特异”之处,更点出了其原料与“特异矿脉”的关系,甚至提到了那关键的气味特征!而她透露的信息来源,竟是林振元书房中的《清河物产考》!
这绝非偶然!她是在明确地向他传递信息!以她的聪慧和谨慎,不可能不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她是在冒险,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向他示警,或者说,是在为他指明方向。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对父亲所作所为的不认同?还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也无法揣度的原因?
陈砚秋心念电转,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哦?竟有如此神奇的墨锭?倒是闻所未闻。看来岳父大人博闻强识,涉猎之广,令人钦佩。”他刻意将话题引向林振元的博学,仿佛这只是翁婿间一次关于风雅之物的寻常讨论。
林窈娘沉默了片刻,轻纱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就在陈砚秋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又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飘忽:“父亲…近日似乎对此书颇为着迷,时常翻阅。还命人从蜀中特意寻来了几方书中记载的青城墨,置于书房把玩研究。”
她顿了顿,仿佛是无意间补充道:“那日吴进士来访,父亲与他谈论蜀中风物,似乎也…问及了此类墨锭的详情。”
话音落下,她不再多言,脚步稍稍加快,走向前方等候的马车。
陈砚秋跟在她身后,心中已是翻江倒海。林窈娘这番话,信息量巨大!她不仅证实了青城墨的特殊性,点明了其与《清河物产考》——这本很可能属于组织核心典籍的关联,更暗示了林振元近期对墨锭的异常关注,甚至将这种关注与吴昉联系了起来!
林振元在研究墨锭?他是在验证《清河物产考》中的记载?还是说,他也在追查什么?或者,这本身就是组织内部的一项任务?而他向吴昉打听墨锭详情,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另有所图?是想通过吴昉,了解更多关于蜀中、关于青城山、甚至是关于张咏的信息?
无数个疑问在陈砚秋脑海中盘旋碰撞。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入口,而林窈娘刚才那番话,就像是在黑暗中,为他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虽然无法照亮整个迷宫,却至少指明了接下来需要探索的方向。
《清河物产考》…青城墨…林振元的书房…吴昉…
这些原本看似分散的线索,因为林窈娘这看似无心、实则关键的几句话,被一条清晰的线串联了起来。
他走到马车边,看着林窈娘在丫鬟的搀扶下重新登上马车。在她弯腰进入车厢的刹那,帷帽的轻纱被风微微拂起一角,陈砚秋似乎看到,她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甚至还有一丝…决然?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陈砚秋翻身上马,跟在马车旁,向着林府方向行去。阳光明媚,街市依旧喧嚣,但他的内心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林窈娘今日的举动,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她选择在归宁途中,利用步行创造的短暂私密空间,向他透露如此关键的信息,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决心?她难道不怕被林振元察觉吗?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她察觉到了父亲所参与之事的危险与黑暗?还是因为她对这段被安排的婚姻,对身为棋子的命运,产生了某种反抗的意念?抑或是…她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生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微弱的信任或期待?
陈砚秋无法确定。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林窈娘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家族安排在他身边的、沉默的符号,而成了一个可能拥有独立意志,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给予他帮助的、复杂的个体。
这让他感到一丝意外的振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林窈娘的态度转变,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他必须更加小心地对待这份突如其来的“暗示”,既要充分利用它提供的信息,又要谨慎评估其背后的动机和可能带来的风险。
马车驶入林府侧门,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陈砚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思绪压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恭顺的面具。
谜团依旧重重,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在这座看似铁板一块的黄金牢笼之内,他似乎并非完全孤独。那一闪而过的、来自妻子的复杂眼神,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虽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