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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佑三年的盛夏在连绵的雨水中步入尾声,汴河水位涨了不少,浑黄的河水裹挟着泥沙,以比平日更湍急的速度奔流东去。漕运进入了最繁忙的时节,一艘艘满载江南粮米的纲船,如同移动的山峦,络绎不绝地驶入汴京的码头。

陈砚秋坐在礼部衙署的直舍内,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手中捧着一卷《漕运通考》,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些在河面上穿梭的船只上。自那日见识了川蜀来的异常汇票,又与林窈娘进行了一番隐晦的交谈后,他心中那根警惕的弦便绷得更紧了。林府内一切如常,林振元待他依旧看似亲近中带着审视,林窈娘也恢复了平日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仿佛那夜的提醒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然而,陈砚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开始更加留意林府的日常,尤其是与外界往来的文书和人员。他注意到,林府与漕运司的一些中下层官员往来颇为密切,时常有小吏模样的人送来一些密封的函件,而林振元书房里的灯,也似乎比以往熄得更晚。

这日散值后,陈砚秋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绕道去了汴河沿岸的码头。他借口为林振元寻一方上好的河砚,实则是想亲眼看一看这维系帝国命脉的漕运景象。

码头上人声鼎沸,力夫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从船上卸下,转运到岸边的仓廪。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与粮食的醇香。陈砚秋混在人群中,目光扫过那些停泊的纲船,船身上大多用朱漆标注着来源地——“苏”、“湖”、“常”、“秀”……皆是江南鱼米之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一艘略显陈旧的纲船上,船身标记着“楚州”字样。几名穿着漕运司号褂的吏员正与船头模样的人交谈着什么,声音不高,但神情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很快,那吏员将一份盖有红印的文书递给船头,船头仔细收好,随即指挥船员升起风帆,这艘本应卸货的纲船,竟缓缓调转船头,逆着水流,向西驶去。

陈砚秋心中起疑。楚州属淮南东路,其漕粮理应在此卸货入库,为何突然转向西行?他不动声色地靠近那几个正准备离开的漕运司吏员,拱手搭话道:“几位官人请了,在下路过,见方才那船似要西去,可是漕粮调度有了新章程?”

那为首的吏员瞥了陈砚秋一眼,见他身着青色官袍,年纪虽轻但气度不凡,倒也不敢怠慢,回礼道:“这位官人有所不知,近日上游水情不稳,有几处河道需疏浚避汛,那船是奉命临时改道,暂泊他处,以待后命。”

“避汛?”陈砚秋抬眼看了看虽然浑浊但流速平稳的河水,心中疑窦更深。此时虽值汛期,但近日并未有大规模暴雨,何至于需要让满载的粮船临时改道避汛?这理由未免牵强。他面上却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漕运事务繁杂,辛苦各位了。”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那吏员敷衍两句,便与其他同伴匆匆离去。

陈砚秋站在原地,望着那艘“楚州”纲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汴河拐弯处。临时改道?暂泊他处?他敏锐地感觉到,这背后绝不简单。他想起了林府与漕运司的密切往来,想起了那些来自川蜀、最终可能流向西北的异常资金。粮食,同样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其流向若被操控,影响或许比资金更为直接和致命。

他需要了解更多。但直接打听漕运改道之事,极易引起怀疑。他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切入点。

机会在几天后悄然来临。林振元受邀参加一位致仕老臣的寿宴,带上了陈砚秋同往。宴席设在外城金明池附近的一处园林,宾客众多,不乏朝中官员和汴京名流。席间,众人难免谈及朝野时事,不知是谁先提起了近来河北路的一些传闻。

“听闻真定府那边近来不太平啊,有几股流寇作乱,劫掠商队,甚至惊扰了官军粮道。”一位身着紫袍的官员抿着酒说道。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可不是么!真定府乃北疆门户,驻军众多,这粮草供应可是头等大事。若漕粮输送有所延误,恐生变故啊。”

这时,一位坐在陈砚秋斜对面、面色红润的官员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酒意笑道:“诸位多虑了!漕运司早有安排。前些时日,不是有几批漕粮因避汛改道了么?其中一部分,便是奉命暂存于真定府仓廪,以备不时之需。度支司那边,批文还是老夫亲眼所见,手续齐备,断不会误了边军供给。”

度支司!陈砚秋心中一动。他认得这位说话的官员,正是三司度支司的一位郎中,姓王。而据赵明烛之前透露的信息,度支司中,确有官员与“清河”组织关系匪浅,其中就包括那位因新婚“捉”事而被拿住把柄的进士。

王郎中的话,似乎印证了码头吏员的说法——漕粮改道是为了避汛,并且有部分运往了真定府。理由冠冕堂皇,是为了保障边境军需。但陈砚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真定府驻军粮草自有供应体系,何须动用本该入库京师、调配各路的漕粮?而且,那艘“楚州”纲船,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改道粮船,其改道的审批文书,是否都经过了度支司那位“有问题”的官员之手?

宴席散后,陈砚秋随着林振元登上马车回府。车内空间狭小,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檀香。林振元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行至半路,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今日席间,王郎中提及漕粮改道真定府之事,你怎么看?”

陈砚秋心念电转,知道这又是岳父的一次试探。他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王郎中既言手续齐备,想来漕运司与度支司自有考量。边军粮草事关重大,未雨绸缪也是应有之义。”

林振元睁开眼,看了陈砚秋一眼,目光深邃:“未雨绸缪…说得不错。不过,这雨究竟会不会来,何时来,有时候,也未必全看天意。”他意味深长地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陈砚秋品味着这句话,心中寒意更盛。林振元似乎在暗示,漕粮改道并非单纯的防汛或备边,背后或许有着人为的“运作”。这“雨”,指的恐怕不是自然界的风雨,而是某种人为制造的局势或危机。

回到林府后,陈砚秋越发觉得必须查清此事。他想到了一个人——赵明烛。皇城司职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对漕运这等关乎京师安危的大事,必然有所监控。而且赵明烛身份特殊,由他暗中调查,比自己出手要稳妥得多。

然而,如何将消息传递给赵明烛,依旧是个难题。直接上门拜访太过显眼,通过寻常渠道递送信件又恐被林府耳目截获。

正当陈砚秋苦思联络之法时,林窈娘再次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这日,她来到陈砚秋书房,说是想请他为一把新得的古琴题写琴名和铭文。

“此琴名‘秋籁’,音色清越,妾身甚喜。久闻姑爷书法得欧阳率更神韵,不知可否挥毫,为这良琴增色?”林窈娘语气轻柔,将一张裁切好的古雅笺纸放在书案上。

陈砚秋自然应允。他铺开笺纸,磨墨润笔,略一思忖,提笔写下“秋籁”二字,又在下方以小楷题写了一短铭。写罢,他放下笔,道:“夫人看看可还使得?”

林窈娘走近,俯身细看,赞道:“姑爷笔力遒劲,结构精严,果然好字。”她伸出纤指,轻轻拂过未干的墨迹,仿佛是在欣赏,指尖却在不经意间,在“籁”字最后一个笔画旁,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同时,她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明日巳时,相国寺后殿,智海禅师处,有故人等候。”

陈砚秋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夫人过奖了。”他目光扫过那个微不可查的墨点,以及林窈娘瞬间恢复平静的脸庞,知道这又是一次隐秘的传讯。智海禅师?他记得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与赵明烛似乎有些渊源。林窈娘是在为他安排与赵明烛的会面!

第二天,陈砚秋以去书铺淘换古籍为由,向林振元报备后,便出了林府。他谨慎地在城内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转向相国寺方向。

相国寺香火鼎盛,人流如织。陈砚秋穿过熙攘的前殿广场,依言来到相对僻静的后殿。在一间禅房外,他见到了须眉皆白、面容慈祥的智海禅师。

“施主可是来寻一卷失落的《金刚经》注疏?”老禅师合十问道,这是约定的暗号。

“弟子寻的是《楞严经》心得。”陈砚秋按照林窈娘暗示的回答。

智海禅师微微一笑,侧身让开:“施主请进,经卷已在房内。”

陈砚秋推门而入,禅房内光线幽暗,檀香袅袅。赵明烛果然坐在蒲团上,见他进来,立刻起身。

“砚秋,你无事便好!”赵明烛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关切,“林府水深,我一直担心你。”

“暂时无碍。”陈砚秋简略地将自己发现汇票异常、林窈娘隐晦提示以及漕粮改道之事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改道文书可能经过度支司可疑官员审批,以及林振元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赵明烛听完,眉头紧锁:“漕粮改道真定府…此事皇城司亦有所耳闻,但批文齐全,理由充分,表面上看不出太大问题。不过,若真如你所疑,与度支司那人有关,其中必有蹊跷。”他沉吟片刻,“你可还记得那艘‘楚州’纲船的具体特征?或者改道文书的大致日期?”

陈砚秋努力回忆了一下,描述了那艘船的样式和标记,以及大致日期。

赵明烛点点头:“好,我记下了。皇城司在漕运司和沿途关卡亦有眼线,我会设法调阅那份改道文书的副本,看看上面除了明面的批文,是否还有其他‘痕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至于真定府那边,我也会派人留意,看看这批‘暂存’的粮草,最终究竟作何用途。”

“还有,”陈砚秋补充道,“我怀疑,这类改道并非个案。或许还有其他船只,以类似理由被调往其他地方。”

“我明白。”赵明烛神色凝重,“若真如此,那他们操控的就不只是文官仕途,更是帝国的经济命脉和军事补给。其心可诛!”他看了看窗外,“此地不宜久留,你万事小心,有新的发现,再通过此法联系。”

陈砚秋点头,两人不再多言,先后悄然离开了禅房。

数日后,赵明尘通过智海禅师转来了一封密信。信中没有署名,内容也用了隐语,但陈砚秋看懂了。

皇城司的人设法查阅了那份“楚州”纲船改道文书的存档副本。明面的批文确实写着“因汛期水情不稳,暂改道真定府仓廪存储,俟水情平稳再行运京”,理由正当,印鉴齐全。但是,赵明烛的人用了特殊的方法——在炭火微微烘烤下,那文书空白处,竟显现出几行以矾水书写的、正常光线下绝看不见的细小批注!

批注的内容是:“暂存真定府甲字仓,非有‘清河’令,不得动。候北风起。”

“北风起!”陈砚秋盯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在宋辽对峙的背景下,“北风”往往暗指来自辽国的威胁或动向。“候北风起”…这批隐秘存储在真定府的漕粮,根本不是为了保障宋军边饷,而是在等待某个与北方相关的时机!联想到之前发现的、可能流向西夏边境的军械,以及那些最终汇往西北的异常资金,一个可怕的猜想在陈砚秋脑中形成——这个组织,不仅在贪腐舞弊,更可能在利用所掌控的资源,为未来的某种变局,甚至是里通外国,做准备!

而批注中提到的“甲字仓”,也引起了陈砚秋的注意。赵明烛在密信末尾附加了一句:查真定府驻军将领中,有一位都指挥使姓韩,名似道,与朝中那位掌控科举的“提线人”韩似道,乃是同乡,且过往履历显示,二人早年曾同在边军效力,关系匪浅。

韩似道!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再次将漕粮改道事件与那个隐藏在科举背后的庞大组织紧密联系在一起。漕运、度支、边军…这张网,比陈砚秋想象的还要巨大,还要深入。

他坐在书房里,窗外夜色沉沉。手中的密信已被他就着烛火烧毁,灰烬落在瓷碟中,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漕粮改道,看似是应对天灾的常规调度,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指向不明巨大阴谋的布局。那矾水密写的批注,如同黑暗中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在帝国的粮草命脉之上。

他想起林振元那句“雨未必全看天意”,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知情者的暗示,甚至可能是带着一丝炫耀的嘲讽。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直接揭发?且不说他手中没有直接证据(矾水密信无法作为公开证据),就算有,以他现在身处林府的处境,恐怕揭发信还未送出,自己就已遭遇不测。继续隐忍探查?又该如何突破林振元的重重监视,找到更多、更确凿的线索?

陈砚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面对的,不再仅仅是科举考场上的不公,而是一个盘根错节、渗透到国家各个层面的庞大阴影。他们窃取功名,贪腐国帑,甚至可能通敌卖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更需要耐心和运气。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漕粮改道的部分真相,知道了真定府那个关键的节点,知道了韩似道这个边军中的关键人物。这些信息,如同在黑暗迷宫中摸到的几块砖石,虽然还拼不出完整的路径,但至少指明了方向。

他将瓷碟中的灰烬倒入窗外的泥土中,看着它们与夜色融为一体。

风雨欲来,而这漕粮改道的背后,隐藏的或许是比自然风雨更加狂暴的惊涛骇浪。他必须在这惊涛骇浪袭来之前,找到足以力挽狂澜的凭依,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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