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溪谷的夜,被竹楼里的暖灯和笑语染得活色生香。金鳞宝船送来的美酒佳肴堆满了竹几,慕容月正捏着一枚鸽血红宝石对着烛光欣赏成色,柳如烟纤指拨动焦尾,流泻出慵懒的小调,唐蜜儿则捧着一只新得的碧磷蛊虫,献宝似的往何济眼前凑:“侯爷!快看!这小家伙多精神!以后就让它给您看门,保管比御林军还厉害!”
“侯爷”二字被这小辣椒叫得清脆又促狭。何济懒洋洋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竹榻上,脑袋枕着柳如烟并拢的膝,月白锦袍微敞,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锁骨。他指尖捏着一颗西域进贡的紫玉葡萄,正要送入口中,闻言嗤笑一声:“看门?济某这‘半字侯府’的门,怕是还没修好,就被蜜儿妹妹的金蚕啃成筛子了。”他手腕一转,葡萄精准地塞进旁边正数着金铃的慕容月嘴里。
“唔!”慕容月猝不及防,被塞个正着,俏脸飞红,嗔怒地瞪他,“何济!你脏死了!”
“月儿妹妹的嘴,可比这葡萄甜。”何济笑得一脸痞气,目光在她沾了点葡萄汁液的粉润唇瓣上扫过,惹得慕容月心跳漏拍,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竹楼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是江疏月回来了。她风尘仆仆,将一封盖着明黄火漆、由皇家信使快马加鞭送来的圣旨,连同象征“半字侯”尊位的蟠龙金印和紫绶玉带,“哐当”一声放在竹几上,压住了几碟精致的点心。
“喏,你的‘枷锁’。”江疏月声音冷淡,抱刀倚在门边,杏眸扫过竹榻上左拥右抱(枕着柳如烟,气着慕容月)的何济,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满室旖旎被这沉重的皇家信物打破。慕容月也顾不上斗气了,拿起那沉甸甸的金印掂了掂,咋舌:“乖乖,纯金的!够打十副金铃了!”
“还有这玉带,水头真足!”唐蜜儿好奇地摸着温润的紫绶玉带。
柳如烟妙目流转,落在何济脸上,温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公子…当真要接下这‘半字侯’?”
何济慢条斯理地从柳如烟膝上坐起,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看也没看那象征无上尊荣的金印玉带,反而伸手,极其自然地拿过唐蜜儿手中的碧磷蛊虫,指尖金芒微吐,小蛊虫舒服得在他掌心打了个滚。
“枷锁?”何济把玩着蛊虫,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阿月说得对。这金印,锁的是脊梁;这玉带,束的是逍遥。济某的脊梁,只拜天地父母;济某的逍遥,在江湖之远,美人身侧。”他目光扫过众女,桃花眼里笑意潋滟,带着不容置疑的洒脱,“这劳什子侯爷,谁爱当谁当去。”
“你疯了?!”慕容月差点跳起来,“半字侯!世袭罔替!亲王仪仗!皇帝亲赐!这是泼天的富贵!泼天的权势!你…你竟然不要?!”
“富贵?”何济嗤笑,指尖点了点慕容月光洁的额头,“月儿妹妹的商会富甲天下,济某缺钱花,抱紧妹妹的金大腿不就行了?”他又转向唐蜜儿,捏了捏她气鼓鼓的俏脸,“权势?蜜儿妹妹的蛊虫连人屠都能啃了,济某有妹妹罩着,怕谁?”
“至于这亲王仪仗…”他目光落在柳如烟温婉娴静的玉容上,忽然执起她调琴的玉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哪有柳姐姐的琴音仪仗动人心魄?姐姐一曲‘鸥鹭忘机’,便是济某的千军万马。”
柳如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俏脸绯红,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眼波流转间嗔了他一眼,却无半分恼怒。
“油嘴滑舌!”江疏月冷哼一声,抱着刀鞘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阿月这是嫉妒了?”何济松开柳如烟,笑嘻嘻地踱到江疏月面前,作势要去摸她握刀的手,“来,济某也给阿月封个官儿…嗯,贴身带刀侍卫统领?一品大员!俸禄嘛…就由蜜儿妹妹的金蚕每日上供三颗金豆子!”
“滚!”江疏月刀鞘一横,挡住他伸过来的爪子,耳根却红了,“谁稀罕你的破官!”
“侯爷不当,圣旨总要回吧?”慕容月拿起那卷明黄的圣旨,在何济眼前晃了晃,“抗旨不尊,可是杀头的大罪!皇帝老儿刚砍了两个权臣,正缺个立威的呢!”
“回,当然要回。”何济从她手中抽走圣旨,掂了掂,随即走到竹楼中央那根承重柱前。柱子上,之前拓印的罪证影像早已消散,只余光滑竹面。他指尖逼出一缕精血,混合神墨,就在那竹面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大字——
空!
血墨淋漓的“空”字,在烛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金辉,透着一股看破红尘、万法皆空的禅意。
“空?”众人不解。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侯位权势,不过浮云。”何济一本正经地解释,随即笔锋一转,在那“空”字下方,又写下两个稍小的字——
自在。
“自在?”柳如烟妙目微亮。
“对,自在!”何济掷笔,抚掌大笑,“济某所求,无非是测字随心,医人由性,醉卧美人膝,醒掌…呃,醒掌小蜜儿的金蚕蛊!”他顺手揽过旁边还在研究玉带的唐蜜儿。
“何济!”唐蜜儿红着脸捶他。
“所以,”何济指着竹面上那“空自在”三个字,笑容灿烂,“这就是济某的回旨。皇帝陛下若问,就说…半字侯的‘半’字,济某收下了。半字足矣,可测天地人心,可护身侧至珍。至于那‘侯’字嘛…”他拉长了调子,目光扫过众女娇嗔薄怒的容颜,“太重,太浊,配不上济某这清风明月、红袖添香的逍遥日子。”
“强词夺理!”慕容月嘴上骂着,眼底却漾开一丝笑意。这混蛋,虽然气人,但这番“空自在”的歪理,竟让她莫名觉得…畅快。
“公子心性,如烟佩服。”柳如烟柔声道,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流泻出几个清越的音符,如同山泉涤荡人心。
“阿雪,”何济转向角落安静如雪的江映雪,“劳烦你,以心眼为笔,将这‘空自在’三字的神韵,拓印一份。连同这金印玉带,原样封好,给皇帝陛下送回去。记得…包得好看点,别折了皇家的面子。”
江映雪微微颔首,覆眼的白绫下,唇边似乎弯起极淡的弧度。她素手轻抬,无形的意念笼罩竹面,那“空自在”三字的神韵被悄然拓印于一方特制的、带着淡淡莲香的素绢之上。
“疏月,”何济又看向抱着刀、一脸“我就知道”的江疏月,“再辛苦你一趟,跑个腿?把这‘厚礼’,还有济某的‘谢恩折子’(指那拓印的素绢),送回武陵。顺便…替济某看看,那座‘半字侯府’修得如何了,有没有给济某留个…嗯,金丝楠木的浴桶?”
“哼!”江疏月冷哼一声,接过江映雪递来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金印玉带和素绢,转身就走,马尾甩得干脆利落。
“哎!等等!”何济忽然叫住她,在众女疑惑的目光中,他走到竹几旁,拿起慕容月刚才把玩的那枚最大的鸽血红宝石,塞到江疏月手里,桃花眼眨了眨,“路上辛苦,买点胭脂水粉。阿月这刀气太盛,得中和中和,不然以后嫁不出去,济某还得操心。”
“何!济!”江疏月握着宝石,气得浑身发抖,刀鞘都抬起来了,最终却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那宝石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冲入夜色,背影都带着杀气。
“哈哈哈!”竹楼内爆发出畅快的笑声。慕容月笑得花枝乱颤,唐蜜儿捧着肚子直哎哟,连柳如烟都掩唇莞尔。
“你这张嘴啊…”柳如烟无奈摇头,眼波如水。
“济某这是为阿月好。”何济一脸无辜,顺势又坐回柳如烟身边,脑袋不客气地往她香肩上靠,“姐姐你看,济某为了这‘自在’二字,可是把皇帝的金印都退回去了,以后怕是要靠姐姐养活了。姐姐的琴馆,可得给济某留个首席供奉的位置,包吃包住那种…”
“公子若不嫌弃,如烟的琴台,永远为公子虚席以待。”柳如烟声音温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那我呢那我呢!”唐蜜儿挤过来,火红的裙裾蹭着何济的腿,“我的蛊族圣村重建,侯爷…哦不,何大供奉,得出力!”
“出力?”何济挑眉,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济某别的力没有,帮蜜儿妹妹‘开光’蛊虫的力气还是有的。一条蛊虫,十颗东珠,童叟无欺!”
“奸商!”唐蜜儿气呼呼地打开他的手。
“月儿妹妹,”何济目光转向正偷偷把几颗宝石往怀里藏的慕容月,“你的金鳞宝船…”
“想都别想!”慕容月立刻捂紧衣襟,警惕地看着他,“那是我的!最多…借你游湖!一天租金一千金!”
“谈钱多伤感情。”何济叹气,“济某是想说,宝船上的厨子不错,炖的八宝野鸭尤其入味。以后济某带着姐姐妹妹们去蹭饭,妹妹总不会收钱吧?”
“你…”慕容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看着他那张笑得欠揍的脸,再看看旁边巧笑嫣然的柳如烟和唐蜜儿,忽然觉得,这混蛋拒绝侯位,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至少这鸡飞狗跳又活色生香的日子,比那深不可测的侯府有意思多了。
嬉闹声,讨价还价声,琴音,蛊虫的嘶鸣,在溪谷的夜色中交织,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暖意。何济枕着柳如烟的肩,吃着唐蜜儿喂过来的野果,脚边是慕容月气鼓鼓扔过来的宝石,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自在”。
江映雪覆眼的白绫微微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空灵的意念无声地探向遥远的武陵城方向。那座新赐的、灯火通明的“半字侯府”深处,那缕被阿雪称为“桃花煞”的隐晦气息,在感知到金印玉带被退回、圣旨被“空自在”三字婉拒的瞬间,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被惊动的毒蛇,骤然变得尖锐、怨毒,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意念收回,江映雪覆眼的白绫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她转向竹榻上看似惫懒逍遥的何济,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唯有他能听见的凝重波动:
“公子,侯府…‘花’将谢,煞气凝刃。恐有…焚心之变。”
何济咀嚼野果的动作微微一顿,桃花眼中笑意未减,深邃的眸光却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他传音回去,带着漫不经心的笃定:
“花谢花开,自有定数。煞气凝刃?正好…给济某这逍遥日子,添点‘锋’味。阿雪,备琴。明日,济某要带姐姐妹妹们…泛舟落霞河,赏一出‘残花败柳’的好戏。”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棂缝隙外,那轮被薄云遮掩、透着几分不祥血色的下弦月。
武陵城,半字侯府,枕霞阁。
夜风穿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吹动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帐。沈雁秋一身素白寝衣,青丝如瀑,静静立于窗前。她面前的红木圆桌上,一只天青釉冰裂纹梅瓶里,斜斜插着几支开得正艳的桃花。花瓣娇嫩,在烛光下泛着柔腻的光泽。
青黛悄步进来,低声道:“小姐,江疏月姑娘把侯爷…把何公子的‘回礼’送进宫了。陛下震怒,摔了杯子,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宫里传出消息,那‘空自在’三字,被陛下锁进了承乾殿的密匣。”
沈雁秋没有回头,只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一朵桃花的瓣尖。指尖传来细腻微凉的触感。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小姐…”青黛欲言又止,“何公子他…拒了侯位,怕是不会回这侯府了。咱们…”
“他回不回,是他的事。”沈雁秋打断她,指尖微微用力,那朵被她拂过的桃花,靠近花蕊的一片花瓣无声地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光洁的桌面上。“这枕霞阁,这满院的桃花…既然开了,便没有自己凋零的道理。”
她俯身,拾起那片落瓣,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清甜的香气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苦涩。
“去把‘暖情香’点上。”沈雁秋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意,“用最浓的份量。再把…前日二管家送来的那坛‘醉仙酿’,温上。”
青黛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脸色微白:“小姐…那‘暖情香’份量太重,与‘醉仙酿’同用,恐…恐伤身啊!而且何公子他…”
“照做。”沈雁秋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冰珠落玉盘。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轮血色的下弦月,沉静的眸底深处,那缕幽暗的光芒如同淬毒的藤蔓,疯狂滋长,瞬间吞噬了所有温婉。
“他总会回来的。在他回来之前…”她指尖捻着那片桃花瓣,缓缓用力,娇嫩的花瓣在她指间被碾碎,渗出淡粉色的汁液,如同泣血。
“这满院桃花,得开得…更烈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