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刺杀的风波,在萧临渊雷厉风行的审讯手段下,只如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激起些许涟漪便迅速平息。那沈家死士最终熬不过北境特有的“问心”手段,吐露了所知的一切——沈雁秋确被一个戴无面白具的神秘人劫走,那句“门已开,钥匙收下”的言语,如同阴冷的蛇信,在众人心头留下挥之不去的寒意。
然而,何济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慵懒。他听完萧临渊的禀报,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掸去衣襟上微不足道的尘埃:“无面白具?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至于钥匙……”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本侯爷这‘钥匙’,可不是那么好‘收下’的。随他们折腾去,翻不了天。”他这份近乎狂妄的笃定,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众女浮动的心神。
午后阳光正好,带着融融暖意。何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目光扫过身边或坐或立、眉宇间仍残留一丝忧虑的诸美,最终落在窗边静立、一身素白衣衫的云初雪身上。她正望着庭院里几株新开的玉簪花出神,银发如瀑,侧颜清冷得不染尘埃,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感。
何济心头微动,起身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牵起她微凉的手。云初雪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只是侧过头,清冷的眸子带着询问看向他。
“初雪,”何济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平日少有的温存,“整日闷在府里也无趣。我记得你说过,桃源镇东头有几户人家的陈年旧疾,一直想找个晴好的日子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阳光甚好,本侯爷陪你走一趟,如何?权当散心。”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顺便,也看看我们雪域圣女悬壶济世的仙姿,让本侯爷好好学学,沾点仙气儿?”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那带着戏谑的亲密话语,让云初雪清冷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极淡的红霞,如同雪山顶峰映照的朝霞。她微微偏头,避开那灼人的气息,声音依旧清冽,却少了些疏离:“侯爷说笑了。粗浅医术,不敢言仙姿。若侯爷有暇,同去便是。”
“好!”何济朗声应道,心情大好,回头冲着其他竖起耳朵偷听的佳丽们扬声道,“本侯爷陪初雪去行医问诊,你们谁想同去?先说好,只许看,不许捣乱!尤其是你,月丫头,别到时候又跟病人抢糖吃!”
“何济!”慕容月立刻跳了起来,叉着腰,“我什么时候跟人抢糖吃了!我那是……那是看他们可怜,想分点金元宝给他们买糖!”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引得柳如烟、南宫柔等人掩唇轻笑。
“侯爷偏心!”南宫柔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眼波流转,带着委屈,“只陪初雪姐姐,也不问问柔儿想不想去散心?柔儿新调了‘安神引’,或许对病人有用呢?”她说着,拿出一个精巧的香囊,就要往何济手里塞。
“就是就是!”唐蜜儿抱着蛊篓凑热闹,“我的小宝贝们也想出去透透气!说不定还能帮初雪姐姐找点稀罕药材呢!”
顾清欢和楚晚晴含笑不语,显然是知道何济心意,不打算凑这个热闹。花弄影抱着刀柄,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何济身后一步的位置,意思不言而喻。江氏姐妹则安静地表示留在府中照看。
何济被围在中间,看着一张张或娇嗔、或期盼的绝色容颜,头又开始大了。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这样!初雪是去行医,讲究清净。月儿你性子太急,柔儿你香囊味道太浓,蜜儿你的小宝贝们万一吓着病人……都不合适!”他无视了慕容月气鼓鼓的瞪视、南宫柔泫然欲泣的眼神和唐蜜儿撅起的小嘴,话锋一转,“不过嘛……弄影!”
花弄影倏地抬头,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外。
“你!”何济指着她,一本正经,“负责保护本侯爷和初雪的安全!站远点!别吓着街坊邻居!嗯,这个任务非你莫属!”他一副“重任托付”的模样。
花弄影:“……” 她看着何济那副惫懒中带着点狡黠的样子,再看看旁边慕容月等人“原来如此”的促狭目光,最终只能冷冷地“嗯”了一声,抱着刀柄,默默地、坚定地又往何济身边挪了小半步,用实际行动表示“贴身保护”的决心。
最终,何济如愿以偿(?)地带着云初雪出了门,身后跟着一个尽职尽责、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护卫”花弄影。至于慕容月等人,则被何济以“留守府中,严防宵小”的“重任”安抚(打发)了。
……
桃源镇东头,比起镇中心的繁华,更显宁静质朴。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低矮的瓦房,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云初雪显然对此地颇为熟悉,轻车熟路地引着何济走进一条窄巷。
第一家是位独居的老妪,常年风湿骨痛,阴雨天更是痛入骨髓。简陋却整洁的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老妪见到云初雪,浑浊的眼睛里立刻亮起光彩,挣扎着想下床行礼:“云仙子……您又来看老婆子了……”
“阿婆不必多礼。”云初雪快步上前,轻轻按住老人,声音清冷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她坐在床沿矮凳上,伸出三根玉指,轻轻搭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神情专注。阳光透过小窗,洒在她银色的发丝和素白的衣衫上,为她清冷的气质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当真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临凡。
何济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见过她战场上引动星辉的凛然,见过她月下抚琴的清寂,此刻看她凝神诊脉的专注模样,心头竟也涌起一种奇异的宁静与欣赏。他寻了张凳子坐下,目光扫过屋内,看到角落小桌上放着笔墨和几张粗糙的黄纸,想必是之前云初雪来诊病时留下的方子或记录。
云初雪诊脉片刻,又仔细查看了老妪肿胀的关节,才收回手。她取过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阿婆,今日我再为您行一次针,疏通经络,再辅以汤药,可缓解疼痛。”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老妪连连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云初雪凝神静气,素手翻飞,捻起银针,动作快、准、稳,认穴之精准,下针之利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银针随着她指尖细微的捻动,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隐隐有微不可察的星辉在针尾流转。老妪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口中发出舒适的叹息。
何济看得入神,心中暗暗赞叹。这手针法,虽不如他那融合了医蛊双经、以真元驱动的神妙,却胜在纯粹精妙,更契合凡俗医理,对普通病患效果尤佳。
行针完毕,云初雪又仔细交代了煎药服用的注意事项,提笔在黄纸上写下新的药方。她的字迹如其人,清瘦峻拔,带着一股冰雪般的冷峭风骨。
何济看得心痒,忽然起身走过去,挨着云初雪坐下,在她略带诧异的眼神中,很自然地拿过她刚写好的药方,煞有介事地品评:“嗯……黄芪三钱,当归两钱……配伍精当,君臣佐使分明。不过嘛……”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指着其中一味药,“这味‘透骨草’,性烈走窜,阿婆年事已高,恐伤元气,不如换成‘千年健’,药性温和些,同样能祛风除湿,强筋健骨。初雪,你觉得如何?”他侧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神带着点小得意,又藏着点求表扬的意味。
云初雪清冷的眸子看着他,眼底深处似乎有微澜闪过。她沉默片刻,竟真的微微颔首:“侯爷所言有理。是我考虑不周。” 她接过药方,提笔将“透骨草”划去,在旁边添上“千年健”,字迹依旧清冷,笔锋却似乎柔和了一丝。
何济心中大乐,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夸赞。他兴致更高,索性拿起桌上另一张空白的黄纸和笔,笑道:“光开方子多无趣。本侯爷今日就屈尊,给初雪你当个书记官,记录医案如何?保管比那些老学究写得生动有趣!” 他不由分说,提笔蘸墨,就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云初雪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并未阻止。
“桃源镇东,李阿婆,年逾古稀,苦于痹症多年……”何济一边写,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字迹虽然潦草了些,却自有一股飞扬洒脱之气。写到症状时,他忽然停下笔,歪着头,一脸认真地问云初雪:“初雪,你说阿婆这痛,是像被针扎,还是像被锤子敲?或者……像月儿那丫头拧人胳膊?哪种形容更贴切?本侯爷好写得生动些!”
他这不着调的比喻,让一旁紧张侍立的老妪家人都忍俊不禁。云初雪清冷的脸上也终于没绷住,那抹极淡的笑意如同冰湖初融,瞬间点亮了她的容颜。她飞快地瞥了何济一眼,低声道:“侯爷莫要胡言。”声音里却没了平日的清冷,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嗔意。
何济看着她冰雪消融般的笑靥,心头一荡,竟有些看呆了。他笑嘻嘻地凑近,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初雪,你笑起来真好看,比雪山顶上的雪莲花开还好看。以后多笑笑,好不好?本侯爷给你写一百本医案都行!”
如此直白又带着点无赖的赞美,让云初雪白皙的耳根瞬间染上一层绯红。她迅速低下头,假装去整理针囊,长长的银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也遮住了那难得一见的羞赧。何济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中得意万分,只觉得这趟“作伴”真是值回票价。
接下来的几家,何济更是将“伴读”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跟在云初雪身边,时而一本正经地帮她记录脉案,时而插科打诨逗得病人和家属忍俊不禁,冲淡了病痛的沉重气氛。他有时会“指手画脚”地点评云初雪的用药,看似胡闹,偶尔蹦出一两句见解却往往切中肯綮,让云初雪清冷的眸子里也时不时掠过一丝惊讶和思索。更多时候,他则是用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云初雪诊病、施针、开方的每一个动作,目光中的欣赏与温柔几乎不加掩饰。
花弄影始终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抱着刀柄,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只有在何济凑近云初雪低声调笑,惹得那清冷人儿耳根泛红时,她那冰冷的视线才会在何济的后背停留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指会不自觉地收紧。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走访完最后一家,云初雪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也有一种行善之后的安然。何济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医案”,上面除了云初雪清峻的字迹,还混杂着他自己龙飞凤舞的“批注”和“感想”,诸如“此子脉象滑数,定是偷吃了隔壁王婆家的糖糕!”“此妇肝气郁结,定是家中夫君不解风情,该打!”之类的胡言乱语,看得云初雪又是无奈,又隐隐觉得有趣。
三人沿着安静的青石板路往回走,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染成温暖的金色。何济看着身边沐浴在夕照中、侧颜宁静美好的云初雪,心头一片温软,忍不住轻声问:“累吗?”
云初雪微微摇头:“能为他们解除些许苦痛,不算累。”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暖意。
“初雪,”何济停下脚步,看着她清澈如冰湖的眸子,语气是少有的认真,“你行医时,整个人都在发光。这‘仙姿’,本侯爷今日算是见识了,名不虚传。”他顿了顿,眼中又浮起那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意,“不过,下次再出来,能不能只带我一个‘护卫’?弄影那丫头杀气太重,把街坊邻居家看门狗都吓得不敢叫了,多影响气氛。”
跟在后面的花弄影脚步一顿,冰冷的视线瞬间锁定何济的后脑勺。
云初雪看着何济那副故意讨打的模样,又感受到身后那束冰冷的“杀气”,清冷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抹极淡、却足以融化冰雪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巷口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贩,似乎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手里捧着的木匣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针线、顶针、小木梳等杂物散落一地。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那小贩慌忙蹲下收拾,手忙脚乱,头埋得很低。
这本是市井间再寻常不过的小意外。然而,就在他蹲下捡拾,身体遮挡住何济等人视线的刹那,他那只藏在袖中的手,极其隐秘而迅速地在地上某块青石板的缝隙里,塞进了一样东西——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动作快如鬼魅,不着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收拾好东西,抱着木匣,点头哈腰地道歉,然后匆匆消失在巷尾的人流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何济正沉浸在逗弄云初雪的愉悦中,并未特别留意这个插曲。花弄影的视线虽锐利,但注意力更多在何济和周围可能的威胁上,那人的动作又太过隐蔽自然,竟也瞒过了她的眼睛。
三人继续前行。何济还在兴致勃勃地跟云初雪讲着方才某家病人听到他“诊断”时那副目瞪口呆的滑稽表情。云初雪安静地听着,唇角微弯。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巷口,踩上那块被动过手脚的青石板时。
“侯爷!云姑娘!花姐姐!”
一个清脆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
只见唐蜜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脸跑得通红,怀里还紧紧抱着她的宝贝蛊篓,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楚晚晴。
“蜜儿?晚晴?你们怎么来了?”何济诧异道。
唐蜜儿跑到近前,喘着粗气,指着蛊篓,急急道:“侯爷!初雪姐姐!我的‘寻踪蛊’……刚才在府里突然躁动得厉害!直指这个方向!好像……好像感应到了雁秋姐姐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但绝对没错!” 她的小脸上满是焦急和肯定。
楚晚晴也快步上前,神色凝重地补充道:“蜜儿感知到的瞬间,我就带她循着蛊虫指引追来了,方向确实是这边。那气息一闪即逝,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遮掩过,又像是……从某个极其特殊的地方泄露出来的。”
何济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方才走过的、空无一人的寂静小巷。夕阳的余晖将青石板路映照得一片温暖祥和,方才那小贩摔倒的地方,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拖痕。
沈雁秋的气息?在这条刚刚走过的巷子里?被刻意遮掩?特殊的地方泄露?
何济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脚下那块尚未踩上去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