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府,吕不韦正准备歇息,却听闻李斯深夜求见,不禁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李斯会苦思冥想两日,等自己上门“点拨”时,再顺水推舟地“领悟”。
这般主动,倒是有趣。
李斯进门,行大礼,神色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挣扎,仿佛内心正经历着天人交战。
“深夜叨扰相邦,斯,罪该万死。”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吕不韦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何事如此急切?”
李斯没有落座,而是长揖及地,沉声道:“斯今日收到相邦家宴请柬,不胜惶恐。惶恐之余,更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得不向相邦剖心沥胆,求相邦为斯决断!”
这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完全置于“求助者”的位置。
吕不韦心中冷笑,戏肉来了。他故作关切道:“哦?但说无妨。”
李斯抬起头,眼中竟隐隐有水光闪动:
“相邦可知,斯为何能从楚地上蔡一介布衣,得荀卿之荐,来到秦国?”
吕不韦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斯少时贫寒,幸得一恩师教诲。恩师乃楚国旧士,学富五车,却因得罪权贵,隐于乡野。”
李斯的声音充满了追忆和感念,
“恩师有一独女,自幼体弱,不善交际。恩师临终前,将斯唤至榻前,执手托孤,言其一生憾事,便是未能为女儿觅得良配,护其周全。他将女儿托付于斯,并将其毕生藏书相赠,助我前往兰陵,拜荀卿为师。”
故事编得天衣无缝,既解释了他为何最终能得荀卿推荐,又为“纪嫣”的出身和举止找到了完美的理由。
“斯对恩师立下重誓,必将善待其女,如敬恩师。故,斯之发妻,名为夫妻,实为……斯此生所背负之‘义’!”
“义”这个字,他说得掷地有声。
吕不韦的眼神微微变了。他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糟糠之妻,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师恩托孤”的道义关系。在重诺守信的时代,这无疑给李斯平添了一层“重情重义”的光环。
李斯见吕不韦神色变化,立刻趁热打铁,将痛苦升级:
“斯入秦,蒙相邦不弃,委以重任,此乃知遇之恩,再造之德!斯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斯之忠心,全在相邦一身!可……”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痛苦,
“相邦家宴,何等荣耀!斯若携妻同往,她久居乡野,不识礼数,必将贻笑大方,非但丢尽斯之颜面,更是对相邦、对诸位将军的大不敬!此为‘不忠’!”
“可若斯为全颜面,将其留于府中,便是违背了对恩师的誓言,是为‘不义’!”
“相邦!斯如今,正身处‘忠’与‘义’之中,进退维谷,夜不能寐!”
他没有提吕娥蓉,没有提联姻,而是将问题从“如何处理妻子”巧妙地转化为一个深刻的“忠义两难全”的哲学和道德困境,并把裁判权,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吕不韦。
这一下,吕不韦被架到了一个道德高地上。他如果逼李斯“不义”,就显得自己是个刻薄寡恩之人,他如果让李斯“不忠”,那更不可能。
吕不韦沉默了。他发现自己设下的局,被李斯用一个更高明的“局”给反过来罩住了。李斯却把一场潜在的宫斗戏,升华成了一幕悲壮的英雄史诗。
许久,吕不韦才缓缓开口:“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李斯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给出了一个让吕不韦无法拒绝,且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斯斗胆,有一下策。”李斯道,
“斯将独自赴宴,想来席间,也无人会问及家眷之事。若万一有人提及,斯便称,亡师忌辰将至,拙荆感念师恩,正于家中斋戒祈福,不便参与欢宴,以全孝道。”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这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孝”是压倒一切的礼法。谁敢质疑一个为父祈福的孝女?谁敢指责一个让妻子尽孝的丈夫?
这一下,不仅化解了宴会的尴尬,还将“纪嫣”塑造成了一个“至孝”的典范,连带着李斯也成了“重情重义重孝”的完人。一个潜在的污点,被他硬生生洗成了闪光点!
“如此,斯既可全心赴宴,以示对相邦之‘忠’,拙荆亦能在家中全其‘孝’,不违斯当年之‘义’。此乃斯能想到的,唯一两全之法。”
李斯说完,再次拜倒:“只是此事,还需相邦首肯。若相邦觉得不妥,斯……唯有领受‘不义’之名,回家……处置家事。”
最后这句“处置家事”,他说得无比艰难,仿佛要做出巨大的牺牲。我把最坏的选择摆出来,告诉你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最看重的“道义”,以此来凸显你对我的重要性,从而让你不忍心让我做出这种牺牲。
吕不韦看着拜伏在地的李斯,心中百感交集。有欣赏,有惊叹,甚至有一丝忌惮。
他意识到,李斯不仅是个国之利器,更是一个善于掌控人心的顶级玩家。他非但没有被自己的权势压垮,反而借力打力,将自己的人设塑造得更加完美、更加可靠。
一个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重情重义、知恩图报,同时还懂得变通、顾全大局的下属,不正是自己最需要的吗?
至于联姻……一个能为“师恩”坚守至今的人,将来若成了自己的女婿,岂不是更会为“岳丈”拼尽所有?
吕不韦心中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期待。他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盟友,而不是一个被阉割了品性的工具。
“痴儿,起来吧。”吕不韦的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
“你重情重义,本相岂是寡恩之人?就依你所言。这份‘义’,本相替你全了。”
他走上前,亲自扶起李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能有此心,本相甚慰。家事,是基石。基石稳固,方能建万丈高楼。你这个‘家’,很不错。”
他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为大秦,为本相,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有些担子,背得了一时,背不了一世。待你功成名就,真正为大秦立下不世之功时,本相……和你,都需给天下人一个更‘名正言顺’的交代。”
这句话,将联姻的期待,从“现在时”巧妙地推到了“将来时”。
吕不韦的目光在李斯脸上游走,心中暗自一叹:此子才具,堪称国器,可惜……竟有此等不堪的分桃之癖。美玉有瑕,终究要费心打磨一番才行。
念及此,他话锋再转,声音压低了些许,却字字如钉:
“一棵大树,想要参天,终究要开枝散叶。你和娥蓉……本相……等着看你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