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尘土如龙。
秦军的行进队列,与往日有了截然不同的风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每个士卒小腿上都紧紧缠绕的布条:绑腿。
起初,这道军令引来了不少腹诽。虽然李斯强调,绑腿可以让“步坚”,步坚则‘义兵’之锋,无坚不摧,但是很多老兵还是觉得多此一举。但仅仅行军两日,所有的怨言都烟消云散。
“怪哉!往日走上五十里,这双腿就跟灌了铅似的。如今缠了这劳什子,跑了快七十里,竟只是微微发热!”一名什长惊奇地对同袍说道。
“何止!”旁边的老兵咂咂嘴,“你没发现么?咱们队伍里,掉队的人少了,连崴脚的都几乎没有了!”
这源自后世的简单军事技巧,极大地提升了这支古代军队的行进耐力。
而另一项军令,则更让他们觉得“繁琐”又“古怪”:强制喝热水。
军正处专门分拨出一支后勤队,每逢宿营或大军休整,第一要务便是架起陶釜烧水。无论兵卒口渴与否,都必须在军官监督下喝完一整陶碗冒着热气的开水,严禁直接饮用生冷的溪水河水。
“李军正真是……比我老母还啰嗦。”一个年轻的锐士一边吹着滚烫的碗沿,一边小声嘀咕。但他身边的屯长却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低声喝道:
“蠢货!你看看自出征以来,可曾听闻有哪个弟兄闹肚子,上吐下泻,发起高烧的?
往年出征,十亭人里至少得倒下一亭!这热水,是救命汤!”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这才猛然发觉,此次出征,军中竟无一例因水土不服而引发的“时疫”!往常行军最大的非战斗减员因素,竟被这一碗平平无奇的热水轻松化解。
副军正昌文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自诩熟读兵书,却从未在哪本竹简上见过如此细致入微、又效用惊人的治军之法。
这李斯,不谈兵法韬略,仅凭这两项不起眼的变革,便让大军的战备完好率凭空拔高了三成!这已经不是“术”,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叹服的……体系!
就这样,在“绑腿”与“热水”的双重加持下,这支被注入了现代灵魂的秦军,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撕开了魏国边境的纵深。
当斥候气喘吁吁地带回最终确认的情报时,连主帅蒙武都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我军已至畼城外十里?”按照最乐观的估计,他们也该在三日之后才能抵达!
“正是!”斥候兴奋地禀报,“将军,畼城之内,毫无防备!城门大开,商旅百姓往来如常,城头守军懒散……”
“天助我也!”蒙武一拳砸在案几上,虎目放光,“传我将令,全军加速,今夜之前,兵临城下!
然而,当秦军的黑色铁流卷过最后一道山岗,畼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预想中因秦军骤至而起的惊慌失措、鸡飞狗跳并未发生。
恰恰相反,畼城的城门,非但没有关闭,反而开得更大了。
城门内外,并非手持兵戈的军士,而是一群群穿着官服的魏吏和头裹布巾的百姓。他们没有惊恐,没有慌乱,反而在不紧不慢地架设着一口口巨大的陶釜,釜下烈火熊熊,蒸腾的白气中,竟飘来阵阵……米粥的香气!
数面巨大的白色布幡被高高竖起,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用醒目的墨字写着:
“魏王仁德,开仓济民!”
“感佩秦师义举,特备薄粥,以慰辛劳!”
一排排长案沿路摆开,案上是堆积如山的麦饼和盛满清水的陶罐。魏国官吏们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甚至主动向秦军的先锋斥候遥遥拱手,高声喊道:
“秦国义师远道而来,辛苦了!我王有令,凡入境之秦卒,皆可于此取食果腹!”
“轰!”
这诡异的一幕,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秦军将士的心头,对方非但不抵抗,反而笑脸相迎,把“伐魏”之举,直接定义成了“友军前来送温暖”!
你若动武,就是对主人挥刀,瞬间从“义师”变成“禽兽之师”!你若不动武,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在敌人的“仁义”感召下,士气一点点被瓦解!
随军正处一同待命的邓陵子三人面面相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他们选择追随李斯,是相信李斯能为墨家“兼爱非攻”的理想,在秦国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中,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可眼前的事情,让他心中那座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念,出现了一丝危险的裂痕。李斯会怎么做呢?他的“义”,是否也只是权谋的伪装?自己是否……赌错了?
“岂有此理!妖言惑众!此乃奸计!”主帅蒙武气得脸色铁青,钢髯倒竖。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全部汇聚到了队列中军,那个骑在马上,神色平静的年轻军正身上。
李斯并未理会周遭的惊愕与愤怒。他眯着眼,目光越过那些袅袅升起的粥气,细细审视着眼前的“不设防之城”。
那些摆放粥案与陶釜的位置,看似随意,实则暗合章法。它们恰好堵住了城门前最宽阔的道路,将原本可以容纳数队兵马冲击的正面,分割成了数条狭窄曲折的通道。任何军队想要突进,都必须减速、变阵,陷入被动。
再看城头。守军确实稀疏懒散,但城垛之后,却异常干净整洁,看不到一丝杂物。角楼之上,几名看似寻常的了望兵,站姿沉稳,目光锐利,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秦军的阵列,其镇定之态,绝非普通士卒可比。
而城门下那些分发食物的“百姓”,虽衣着朴素,但队列井然,行动间自有一股法度。其中不少男子,骨节粗大,眼神沉静,站立时双肩平稳,隐隐透着一股军旅煞气。
昌文君顺着李斯的目光望去,倒吸一口凉气。
李斯的脸上,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弧度。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
“有意思……”
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边的蒙恬与蒙瑶耳中。
“魏国,来了一位真正的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