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畼城,秦军大营。
亥的鲜血,像是给这场关于“义”的辩论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营地内,死寂一片。
数百名甲士的怒火被李斯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论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震撼与……隐秘的认同。他们看着亥的尸体,再看看那双手奉剑、满眼恨意的樊於期,心中五味杂陈。
李斯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音冷冽如冰:
“樊於期,身为都督军法官,知法犯法,包庇罪行,煽动士卒,论罪当斩!但念你亦是为袍泽之情所困,更念夏太后与长安君举荐之恩,本官给你一个机会。”
他走到樊於期面前,接过那柄青铜剑,反手“呛”的一声插回其剑鞘。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革去都督军法官之职,降为普通士卒,入先锋营戴罪立功!每日操练、冲锋,皆为头排!
你之性命,由沙场定夺,由魏人的刀剑定夺!你若不服,现在就可自刎于此,我以军正之名,为你追赠‘忠义’二字!”
这是将樊於期最后的尊严彻底剥夺,让他从一个执法的都督,变成一个随时可能死在第一线的炮灰!
樊於期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李斯,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那股滔天恨意化为一声嘶哑的低吼:“……末将,领命!”
他知道,李斯这是阳谋。他若不从,便是抗命,当场格杀勿论,他若从了,便要在这支被李斯思想彻底改造的军队里,亲眼看着李斯的“公义”如何一步步吞噬他所信奉的一切。
李斯不再看他,转身对众人下令:
“百将亥,违律在前,虽死,其罪不销。然军法亦有情理,念其曾有战功,家有老母妻儿,其家人依《考功格》‘抚恤’之例,从厚。
全军传阅:亥之死,为私义所害,为全军之鉴!我大秦锐士,当引以为戒,心中唯有公义、唯有秦法!”
此令一出,全军再次哗然。惩罚酷烈,处置却又显出一丝“法度内的温情”。
李斯明确其“罪”,同时又以“法”来体现对士卒家人的关怀。这种赏罚分明、公私清晰的处置,比空洞的口号更能震慑人心。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亥之死”的最终解释权牢牢抓在手里:他的死,是私情的悲剧,是新军法的反面教材。
“此战之后,军中再无私义!”李斯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
“我大秦锐士,剑锋所指,只为天下公义!为万民立命!为大秦开万世太平!”
自此日起,这支由蒙武统帅、李斯辅佐的东征大军,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灵魂。
军正处不再仅仅是执法机构,它成了整个大军的中枢神经与思想核心。《考功格》的条文被刻在木板上,立于各营帐门口,每日都有专人宣讲。
“义功”二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取代了单纯的“首功”,成为普通士卒晋升的另一条康庄大道。
有士兵将自己的口粮分给魏国饥童,被军正记录,获得“义功”两点。有伍长主动组织修复被毁的民宅水井,整个伍的士卒皆获得“义功”,其伍长更是被破格提拔。
而另一边,一个试图抢掠民财的百将,被巡查的军法官当场拿下,依律严惩,功劳尽削,直接贬为奴役。
赏罚分明,迅如雷火!
军队的风气为之一变。以往攻城之后那种夹杂着劫掠与暴戾的狂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的纪律性和使命感。
先锋宣抚营更是将李斯的策略发挥到了极致。
他们不再仅仅是施粥,而是深入乡里,宣讲秦法,丈量土地,登记户籍,承诺战后将按“义功”大小,将无主之地分发给归附的魏民。
“为大秦劳作者,得其食!”
“为大秦拓土者,得其田!”
这些简单粗暴却充满诱惑的口号,像瘟疫一样在魏国东境蔓延。
蒙武与李斯坐镇中军,一道道军令便流水般发出。
大军的目标不再是单纯的城池,而是一条由畼城向东,直指济水与鸿沟水系的战略大走廊!
而此刻,车轮滚滚,姚贾和姬丹终于踏上了燕都蓟城。
与邯郸城中那股因合纵而起的虚浮狂热不同,蓟城的气氛沉静得近乎压抑。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戒备。
燕王宫,偏殿。
燕王喜,一个面容略显憔悴的中年国君,正紧紧抓着儿子姬丹的手,老泪纵横。
“我儿,归矣!寡人日夜悬心,今日终得团聚!
殿内,除了太子丹,便只有燕国太傅鞠武侍立在侧。鞠武年过五旬,须发花白,神情肃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寒暄过后,燕王喜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自进殿后便一直垂首静立,仿佛不存在一般的魏使姚贾身上。
“姚先生,寡人听闻,此次小儿能归,乃是赵王欲行合纵之故?”燕王喜的语气中,喜悦褪去,添上了一层浓重的忧虑。
合纵!这两个字,对燕国而言,不啻于惊雷。
未等姚贾开口,刚刚与父亲团聚的太子丹便抢先一步,语气激动地说道:
“父王!正是如此!赵王已为盟主,传檄天下,共讨暴秦!今魏使来此,正是为促成燕赵之盟,共襄盛举!儿臣在邯郸,亲眼见证赵国君臣同心,士气如虹,此乃天赐良机,我大燕岂能坐视!”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显然,姚贾在路上的“点拨”,已在他心中种下了反抗的火种。
“糊涂!”一声沉喝,如冷水泼头。开口的,是太傅鞠武。他向燕王喜一揖,沉声道:
“大王,太子久离故土,不明国情,万不可听信此言!合纵抗秦,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