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陈凯怀揣着一份数据报告，走进了李长夜的办公室。
他的表情，是一种混杂着兴奋与困惑的复杂神色。
“李董，这是最新的人才流入报告。”
陈凯将报告递上：“我们的高福利和人性化管理，已经形成了巨大的人才虹吸效应。但……一个我们始料未及的现象出现了。”
他指着报告上一个被圈红的数据：“您看，在过去一个月，申请我们一线自动化监控岗和技术员岗位的简历中，本科学历者占比高达62%，其中不乏211、985等重点院校的毕业生，甚至还有十几位硕士研究生。”
“人事部门的同事们既兴奋又担忧，他们觉得，让这些高材生来做监控和基础维护，是一种浪费。”
李长夜接过报告，平静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
他看到的，却是数字背后一张张年轻而迷茫的脸。
“浪费？”
他放下报告，缓缓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在红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不，陈凯，这不是浪费。恰恰相反，这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教育体系最大的讽刺，也是社会结构性失衡下，必然出现的悲哀。”
他站起身，踱步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双手负后，眼神深邃。
“你算一笔账。一个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是十二年的寒窗苦读。他们承载着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希望，在千军万马中挤过独木桥。然后，是大学四年，四年最宝贵的青春，以及一笔对普通家庭而言，堪称沉重的投资。”
李长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地敲在陈凯的心上。
“当他们手持毕业证，满怀憧憬地踏入社会，却发现，现实世界需要的，不是大学生，而是拧螺丝的工人。”
“他们的专业知识无法变现，他们的理想在生存压力面前不堪一击。为了不被这座城市淘汰，为了对含辛茹苦的父母有个交代，他们不得不放下曾经的骄傲，涌入我们这样的工厂，去做一份与他们十几年所学毫无关联的工作。”
“陈凯，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时代的红利’。”李长夜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我们不能假装看不到他们签约时，眼中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不甘。当一个名校大学生走进我们的中央控制室，我们得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高素质的劳动力。我们亏欠他们的，是他们那被现实打了骨折的四年大学时光，是他们那个本该更加广阔的未来。”
陈凯被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
他一直站在企业运营的角度，思考着人力成本和效益最大化，却从未像李长夜这样，站在一个时代的高度，去体察一代年轻人的集体阵痛。
“那……李董，您的意思是？”陈凯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长夜回到办公桌后，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我要颁布一个新政策。”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决断地说道：“这个政策，就叫做——‘回溯计划’！”
“通知人事部和财务部，从今天起，凡是入职寰宇集团旗下所有生产制造单位的、持有国家承认的全日制本科及以上学历的应届毕业生。”
“在寰宇集团工作满一年，凭毕业证和学信网证明，集团将一次性全额退还其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工作满两年，退还第二年的学费。以此类推，只要他在寰宇集团连续工作满四年，他大学四年的全部学费，由集团一力承担，全额返还！”
“轰隆！”
陈凯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真正的闪电劈中。
他目瞪口呆，浑身僵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退……退还大学学费？
这是何等疯狂！何等颠覆！这不是商业行为，这是在挑战整个社会对教育、对人才、对价值的既有认知。
“李董！这……这成本……这成本无法估量啊！”陈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失声喊道：“我们每年要招收数以万计的员工，如果大学生比例持续走高，光这一项支出，每年就可能是数亿甚至十几亿！而且，这……这会引起整个社会的剧烈震动的！”
“我就是要它震动！”
李长夜的眼中燃起了两团熊熊的烈火，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寰宇集团尊重的，不仅仅是员工的汗水，更尊重他们的知识！我要让那些彷徨的年轻人明白，他们的大学没有白读！他们为理想付出的每一分钱，为青春付出的每一寸光阴，我们认！”
“我要用真金白银告诉他们，进入寰宇的工厂，不是他们人生梦想的坟墓，恰恰相反，这是他们人生重新启航的港湾。那笔我们退还的学费，不是施舍，不是福利，而是他们应得的勋章。是他们用十六年寒窗苦读，为自己赢回来的尊严！”
陈凯被这番气魄恢宏的话语彻底淹没了。
他看着眼前的李长夜，只觉得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运筹帷幄的企业家，更像一个手持火炬，要划破整个时代迷雾的巨人。
他所有的理性质疑、成本核算，在这样磅礴的理想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和苍白。
“我明白了……”陈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胸膛，眼中也燃起了狂热的火焰，“我这就去办！以最高规格、最快速度，向全社会公布！”
当天下午四点整，寰宇集团的官方网站、官方公众号、官方微博，以及所有合作的招聘平台，在同一时间，以最醒目的头版头条，推送了一则公告——《寰宇集团关于正式推行“回溯计划”的通知》。
这则公告，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核弹，瞬间引爆了惊天动地的滔天巨浪。
炎洲大学，一间弥漫着泡面和外卖混合气味的男生宿舍里，气氛死寂得如同坟墓。
周明和他的三个室友，刚刚又经历了一轮惨无人道的“面试轰炸”。
一家小公司的hR，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语气，给周明这个材料化学专业的硕士，开出了五千五的月薪，还附带一句：“我们这个岗位，其实专科生就够了，看在你学校还不错的份上。”
“妈的，老子不干了！”一个室友狠狠地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他烦躁地抓着油腻的头发，双眼赤红：“真他妈没意思！早知道毕业就是失业，我当初拼死拼活考个屁的大学！还不如我初中毕业的表弟，去蓝翔学了挖掘机，现在一个月一万多！”
“谁说不是呢？”
周明苦涩地笑了笑。他想起了远在农村的父母，为了供他读完本科又读研究生，卖掉了家里最后几头猪。
父亲更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建筑工地上背水泥。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拿着这份微薄的薪水，如何面对父母充满期盼的眼神。
就在这时，宿舍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室友，一个正在刷手机的书呆子，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他从椅子上猛地弹了起来，发出一声惊恐又带着极度不可思议的“卧槽！”
“寰……寰宇……寰宇集团！快看！都他妈快看！”
“寰宇？不就是那个‘干一天玩三天’的神仙工厂吗？咋了？又涨薪了还是又送房了？没意思，反正也轮不到我们。”想开挖掘机的室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不！不是！比那猛一万倍！你们自己看！快看啊！”书呆子室友几乎是吼了出来，他把手机屏幕怼到了众人面前。
周明疑惑地凑过去，当“回溯计划”几个加粗加黑的大字，以及下面那段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条款，清晰地映入他眼帘时，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工作满一年，退还大学第一年学费……】
【……工作满四年，退还全部大学学费……】
宿舍里，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几秒钟后，周明感到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流，从胸腔猛地直冲鼻腔和眼眶，他的视线在瞬间被泪水模糊。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的三个室友，三个平日里以“钢铁直男”自居、笑骂人生的青年，此刻，竟无一例外地，红了眼眶。
那个说要去开挖掘机的室友，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他宽阔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抽动，压抑了许久的、带着无尽委屈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宿舍里响起。
“呜……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干啊……”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但所有人都懂。
那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迷茫、不甘、自我怀疑和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遥远而庞大的企业，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滚烫的方式，彻底地击穿、抚慰和引爆的情感洪流。
周明紧紧地攥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被他捏得变形。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顺着他年轻而憔悴的脸颊，滚滚滑落。
他想起了父母在他考上大学时，在村口摆了三天流水席，骄傲自豪的笑脸。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省下生活费，在寒冬的深夜里，啃着冰冷的馒头，在图书馆里通宵复习的无数个夜晚。
他想起了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刻，心中那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情，与如今被现实反复碾压的巨大落差。
“我不是不想进厂……我只是不甘心啊……”
周明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把所有毕业生心中那个最痛、最深、却又最不敢宣之于口的疑问，撕心裂肺地说了出来：“如果早知道毕业就要进厂，那我为什么要上这四年的大学？”
“是啊……”另一个室友抹了一把纵横的泪水，声音嘶哑地接道：“我们背着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学费债，用父母的血汗钱，养活了大学的教授，养活了学校周边的奶茶店、小饭馆、打印店，养活了这座城市的二房东……”
“到头来，我们却唯独没养活我们自己！我们活得，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现在……现在有人……有人要把我们的学费退给我们了……”
书呆子室友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承认了……他承认我们这几年大学，是有价值的……”
“我可以进厂！我他妈现在就愿意进厂！”
那个想开挖掘机的室友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只要把学费退给我！”
“兄弟们！投简历！现在就投！不等了！”
周明用袖子狠狠擦干眼泪，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老子这四年大学，不能白上！这笔钱，这口气，老子要亲手给自己挣回来！”
那个夜晚，全国无数所高校的宿舍楼里，都上演着相似的一幕。无数的年轻人，在看到这则通知后，经历了从震惊、质疑、狂喜到最终无法抑制的泪流满面。
那句 “我不是不想进厂，我只是不甘心我的大学白读了”，如同燎原的野火，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席卷了所有的社交媒体平台，成为了整整一代年轻人最深刻、最痛彻心扉的集体心声。
寰宇集团的招聘网站服务器，在公告发布后不到二十分钟，便因瞬间涌入的、数以百万计的访问量，彻底宣告崩溃。其总部的对外联系电话，也被打到直接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