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若这些流寇是想要吃人,既然人都已经死了,大可夺了无夜宫在这里住下便是,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将这里的所有人和物都运走?
而且无夜宫里所有的房屋器具一应俱全,还有哪里比住在这里更加安全舒适的?
若真有不为人知的隐患,恐怕采泥场今后只能完全废弃。寒山求救从此就要被中止。
想到这里,晚照更加烦躁不安,他睡意顿时全无,站起身来,对巡夜的护卫比了一个手势,便独自一人融入了无夜宫深邃的阴影之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这些年来,所有人为了寒山求援一事耗尽了心血。起初尚能同舟共济,彼此之间还算和睦,可随着救援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往日被压抑的种种矛盾便如同潮水下的礁石,再次尖锐地显露出来。最让他忧心的是苍雪,她操劳过度,旧疾一日沉过一日,如今已渐渐不出房门,也极少见人了。
若是她知晓城中又遭此大祸……会不会就此灯枯油尽?晚照心头一凛,猛地掐断了这个念头,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却持续的水声牵回了他的思绪。
是城中那条河水,仍在不知疲倦地潺潺流动。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在廊柱的阴影里侧耳倾听。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地下世界里,那水声竟显得异常清晰,每一道涟漪的轻响都显得那么清冷,固执,带着一种不为任何人事所动的漠然。
无夜宫里的这一条河水是从外面的暖流中开凿引流过来的,因此和地下暗流原本是一脉。
晚照循着水声,鬼使神差地走到河边,挑了一块被水汽浸润得光滑如砚的黑色石头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水里的温度上来了一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温热的水汽正从脚下河面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裹挟着浓重的水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深层的腐朽气息,温热而粘稠地包裹着他。
也许就是因为河水温度升高的原因,无夜宫里的腐臭味久久无法散去。
一段和苍雪旧日对话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
那时,他和苍雪还曾有过一次长谈。他提议,若救援终究渺茫,不如放弃寒山,退回这经营了无数代人的无夜宫。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提过——按照林天风的宏伟设计,这座地下宫殿储备的资源和能源,足以庇护数万人延续数十年的光阴。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但苍雪拒绝了。
她的拒绝并非出于冲动,而是一种沉静到近乎悲壮的决绝。
即便后来,形势日益严峻,越来越多的人心转向了“地下派”,就连许多李沐光的旧臣也流露出动摇之意,她却始终是那座最孤傲、也最坚定的灯塔,坚守着“救援派”的信念。
动物正遵循着某种古老的本能,源源不断地向寒山地带迁徙。若永夜成为定局,现有世界的生灵至少将灭绝一半以上。
在她眼中,缩藏在无夜宫中延续数十年的寿命,不过是一种文明的苟延残喘。她宁愿带领众人坚守在寒山,等待那或许存在、或许虚无的“最后一秒”的奇迹,为这个世界保留下一丝火种,而非一段终将熄灭的余烬。
就因为这这些龃龉,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寒山,反而去别的地方另寻活路。
莫非,这些事情是那些离开寒山的地下派做的?
晚照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远远地,似乎传来一阵阵的轰鸣声。
“是什么声音?”他有些警觉地皱起眉头,手掌按在水边的岩石上。指腹下的石面传来异常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深处苏醒。
这声音他不是很熟悉。
起初只是微弱的嗡鸣,但很快,那声音就化作连绵不断的闷响,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晚照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响:既不像雷声那般干脆,也不似地动那般杂乱,倒像是千万口青铜大钟被蒙在棉被里敲击,沉闷中带着共鸣。
“这是……东南方……”他失焦的眼睛转向声源,耳廓微微颤动。忽然,远处房屋檐角下的铜铃突然疯了似一齐的摇晃,细碎的清响竟在轰鸣中撕开一道道尖锐的裂痕。晚照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些金属撞击声像细针般扎进耳道。
震动越来越大。先是细微如蚁行,继而变成汹涌的浪涛。他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连脚下的土地都在跳动。远处传来异样的水声——不是寻常的波浪拍岸,反而像是千军万马渐渐往自己方向奔腾而来。
很快,那一阵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忽然声音蓦然拔高,发出巨大的炸裂声。
“快跑!”晚照意识到不对劲,霍然站起身来。但是他的方向感彻底混乱了。空气的流动、声音的回响全部扭曲变形。
“啊……”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地上。此时有温热的液体从耳中渗出,顺着颈侧滑入衣领。晚照伸手触碰耳垂,指尖沾上粘稠的液体—是血。“怎么会……?!”即便当年在紫霞庄遇到暖流爆发,也不曾这样严重。晚照心中一惊,此时四周的轰鸣突然拔高到可怕的程度。
远处的暖流已经疯狂地涌动,铺盐煎雪一般地涌了过来。他想走,可是根本迈不动双腿,只感觉有无数双手在撕扯他的耳膜,声浪具象成粗糙的麻绳,勒进他的皮肉。
晚照踉跄着站起来,冰冷的汗水浸透中衣,布料紧贴在颤抖的脊背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摇晃还是世界在摇晃,所有声音都混作一团。
“呃——“呕吐的冲动席卷而来,但喉头只涌上酸苦的胆汁。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感到有粘稠的声浪裹住全身。那些声音有了形状:尖锐处如刀割,钝重处如锤击,还有无数细小的声波像蜈蚣般往耳道里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穹顶传来裂帛般的脆响,接着是某种巨大鳞片相互摩擦的沙沙声,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