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从来没有收到过从凯尔特寄来的信件。
信件大多都是由一方向另一方表达心意,述明事情。而这样的人,对于格拉德来说,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不要说写信,就连身边的朋友也没有几个。
因此见到这封由诃冬递给他,据说是来自凯尔特大陆,这个他已经离开大半年的故乡时,格拉德是茫然的。
一时之间,他根本就想不到会是谁能给他写信。
西奥多吗?或者是爱德华?
但是他们的信件根本就不可能由诃冬交予给他。
格拉德满腹狐疑地打开信封,看到落款时却是实打实地愣住了。
那里写着海恩署。
居然会是自己家里的信吗?
想到粗鲁蛮横的海恩子爵与刻薄恶毒的海恩夫人,格拉德承认,对于自己的父母,他确实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印象,看到代表他们的姓氏与海恩家的家徽,他只想要赶紧把那封烫手的信件赶紧扔掉。
但诃冬却一直注视着他,似乎是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把信件打开读完的意思。
最后的格拉德也无可奈何,确实如他所愿,硬着头皮把信封打开,然后开始阅读。
信纸上明显是海恩子爵的字迹,凌厉而蛮横,力道大得几乎要透过纸背。他的字迹如同本人一样,阅读的时候要费不少力气。皱着眉努力辨认后,格拉德却是一怔。
“……死了。”
芙拉·海恩,海恩子爵的夫人,他的母亲,在不久前过世了。
即便对于那个美丽刻薄的贵妇人没有多少感情,甚至于他早就知道,海恩夫人会因为严重的心脏病死去,但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格拉德还是不可避免地怔住了,一直到那张皱巴巴的信纸脱手落在地上的时候也没有察觉。
诃冬稍加一瞥就能看见那信件上不堪入目的辱骂,大致内容就是指责格拉德的不负责任,唾骂他的随心所欲,母亲去世了也没有任何音信。如果海默在的话他们就不可能忍受这样凄凉的苦楚,这一切也都是格拉德的过错。
这些话实在是不好听的,格拉德却已经麻木地听了不知道多少年。
单单是看这样潦草的文字,他也能够在脑子里还原出海恩子爵辱骂的他的口气与方式,那高高举起的,几乎要戳破他脑门的粗短手指,丝毫不顾及的横飞唾沫,即便是过了这样久,还是叫他周身发凉,手脚颤抖。
可这不是最要紧的,而是海恩夫人的死讯。
她还是死掉了吗?
格拉德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说是难过也不明了,说是大快人心好像也不至于,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感。
她还是死掉了吗?
就像是上一世,因为心脏病死去的吗?
这样的感觉其实更像是一种预料感,让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直在被推动,在注定地发生。
即便是重来一次,许多事情也无法改变。
“……”
见他长时间的不言语,诃冬疑心他是不是被这样的信给骂傻了。
诃冬并不认识海恩,也不清楚这人是格拉德的父亲, 只是觉得对方的口吻实在是糟糕透顶,看到这样一封信他只想要赶紧把它撕掉,然后再给这不讲礼貌的蠢货一巴掌。
但是格拉德似乎比他想象得要脆弱一些,已经因为这封信愣神许久了。
“你怎么了?”诃冬问他,但刚问出口就臭了脸,转身去了门外。
躲在门外的维斯与塔塔一时间躲闪不及,哎呦一声一前一后地摔了进来。
“你们把人领走。”
诃冬说。
他还是不适合做什么安慰别人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一直不喜欢的灾星格拉德。即便这人安静下来骤然失神的模样确实怪可怜的,但是诃冬也不想要在这人身上浪费同情心。
“哦哦哦。”塔塔先一步窜出来,握住了格拉德的胳膊,发现他周身发冷,顿时忧心起来,“小骑士,你没事吧?”
维斯也注意到了不对劲,很快地贴了贴他的额角,发现那里都是冷汗。
“你对人做了什么啊。”他不满地质问一旁的诃冬。
而对方只是冷笑一声:“我想要对他做什么,还能叫你们看到?”
这样的话着实可怕,似乎他下一步真的要对格拉德做什么一样。
塔塔立即惊恐地抱住了格拉德。
“我们快走吧小骑士。”塔塔快速道,“这个人好像是疯掉了……”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格拉德已经浑浑噩噩地开口了。
“我要回去一趟。”
“回去一趟?什么意思?”塔塔下意识地发问。
而另一边的维斯却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去捡起了那先前被抛下的信纸。而还没读完,他便气恼地想要把这东西彻底撕碎。
“没事的。”格拉德说,“不会耽误太久。”
他垂下眼睫,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不需要太久的……”
再者说,他确实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西奥多会因为他的忽视死掉的。
-
从人龙同盟建立,皮兹海峡开通之后,来往两边大陆的交通也变得足够便捷。出海的那天微风轻柔,天明浪静,清浅的月辉静静地洒在蔚蓝的海面上,编织出跃动的浅蓝光晕。
同行的人只有塔塔与维斯。至于谢伊,他在尤克特拉希尔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才得到秘宝谜语后,便马不停蹄地朝着下一处前进了。
不过他的缺席也算是在意料之中,毕竟这个人从来都没有真正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即便在“白色污染”中他确实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帕西甚至专门地为他定制了一面锦旗——当然他并没有收下。
风轻轻地拂过每个人的发梢,崭新的邮轮上多是来来往往攀谈的商贩与旅客。也许直接飞过去会更加便捷,但是这很显然会造成凯尔特大陆上的民众恐慌。而大张旗鼓地专门包下一艘船,只会惊动凯尔特——那么他寻找圣杯停滞的消息就要不胫而走了。
塔塔缩在麋皮大衣里,头上戴着海貂绒帽子。虽然又热又不透风,但这是避免周边异样目光的最好方法。但即便如此,她雪白的头发与鲜红的眼睛依旧在周围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窃窃私语间大概对她的身份也有所猜测。
凯尔特人对待兽人的态度是非常恶劣的,大部分人只将他们当作奴隶鞭挞,像塔塔这样的兔子大部分也只是用来满足人类丑恶凌虐欲的玩具。
塔塔显然也意识到了周边人的不怀好意,一直不敢离开格拉德。
“马上就能到了。”
格拉德说,让她稍微小心些就是了。
塔塔咬着嘴唇问他:“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塔塔从来没见过几个能够不喜欢她的人,毕竟她足够漂亮,性格也不错。但现在遇见的人,看着她的眼睛总带着她不理解的恶意。
人类对于兽人的恶意确实是很难理解的,但这不成文的规矩却已经在凯尔特大陆上持续了数百年,兽人奴隶的地位也越发低下。
“别理他们。”格拉德说,“一直在房间里待着也行。”
塔塔吸了吸鼻子,乖乖应了声。
其实她跟来的确很叫格拉德意外。毕竟身处于尤克特拉希尔当中,几乎能够获得她梦想当中的一切。漂亮的制服裙,整齐的课本,精致的城堡学校,公主一样的美丽生活。而作为帕西的客人,大部分人对待塔塔也只会更加客气关怀。
但是塔塔还是跟上来了。即便她根本就不需要圣杯。
格拉德叮嘱完塔塔便离开了船舱。许久没有再经历海上生活,叫他觉得熟悉又陌生。夜晚的海面静静的,偶尔会被风吹起波澜。
忽然有什么抓住了他的手,是热的。
维斯垂下眼睫,他的手背一片红色。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手握起来暖和一些 ,他把皮肉都烫得通红。
“哥哥可以和我哭诉噢。”维斯故作轻松道,“我会很仔细地听的。我很会安慰人。”
格拉德懒得搭理他,但没有把手挣脱出来。
“有的人就是很坏的……”维斯说,“这和他们成为了什么人没有关系。”
格拉德没有回答。
“与其想要一个很坏的人因为你变好,不如找一个本来就很好的人……”维斯说,“有些人的喜欢根本就不值得在意。因为会有人千倍百倍地更喜欢你。”
“……你是很好的人吗?”格拉德垂头轻声问道。
维斯忽然红了脸,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当然是啦。在你这里,我还不够好吗?”
格拉德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你笑什么呢?”
格拉德说:“嗯,所以你喜欢我。”
“……”
他的话再自然不过了,像是月下浮动着浅蓝光影的粼粼水面,一层层伴随着余波荡漾开来。垂下的眼睛也像是闪动着月亮,柔柔地漉漉地望过来。
维斯噎了一下,随后说:“对啊。”
“……”格拉德懒得再提旧事,和维斯争执这个他实在是没什么心情,而且也没什么必要,现在也只是在心里默默腹诽维斯的厚脸皮罢了。
“你之前给我写的信,我都有认真回。”维斯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找不到了。”
他抓住他的手,讨好一样晃一晃:“我很想你,可是你从来都不说想我。”
格拉德这时候想起了那堆信,确实有些紧张起来。·但是这些东西已经被他压在了床脚,维斯即便是想找也找不到了。
而半天没得到他回应的维斯,只觉得自己这样一番近似告白的话语被丢在地上了,一时噎住了,捏住对方的手直接僵在了原地。
“你怎么不说也想我?”他小声问。
格拉德说:“我才是先给你写信的那个。”
这句话似乎是七拐八扭地承认了他也在想念他。
维斯抿一下唇,倒是好哄得紧,很快便高兴了。
“所以,你不要因为别的人不高兴。”维斯总结道,“好不好?”
格拉德还没来得及作答,甲板处忽然便是一阵躁乱。
“抓到了!”
“就在这里!”
格拉德心下一跳,当即回过头去——
便看见了脏污狼狈的塔塔被束缚着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