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言在前头轻笑,勒住缰绳回望。阳光落在他白衣上,流霜剑在腰间轻晃,映着远处车鸣峪的皑皑雪山,竟有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三日才能到车鸣峪。”凌言策马前行,声音清越,“霍念,到了地方,若有灵剑认主,便随它去。”
雪线在马蹄下渐次退去,官道两侧的枯木渐次染上淡粉。
霍念的雪青马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前头半坡上,整片山谷已被怒放的春桃淹没,粉白花瓣如雾似霞,连风里都裹着甜腻的蜜香。
“师父!你看!”霍念早把断剑的晦气抛到脑后,勒着马缰绳就往桃林里钻,月白劲装在花树间晃成一道灵动的白影。
“说好的安慰我呢!这桃源镇的桃花比咱们镇虚门的还要盛三分!”
凌言无奈地看着徒弟像脱缰野猴般窜进花海,白马缓步跟在其后。
苏烬骑着黑马行在他身侧,目光却落在凌言被风拂起的衣摆上——
凌言今日换了件月白镶银边的常服,腰间流霜剑穗子上的冰蓝晶石在桃花影里明明灭灭,衬得人愈发清俊出尘,只是眉宇间那抹惯常的淡漠,倒与这烂漫春光格格不入。
“他性子跳脱,由着他去罢。”凌言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淡淡开口,视线却追着霍念的方向。
“你灵力未复,莫要被这桃花瘴迷了神魂。”
苏烬低眸应了声“是”,指尖却悄然捻了个清心诀。
桃花瘴气虽淡,却最易勾动心魔,他怕的不是自己,而是怕这香气里若有似无的甜腻,会让他想起上一世听雪崖中,那人被囚禁在暖阁里,被迫被按在榻上,眼角沁出的薄泪。
桃源镇依着桃林而建,青石板路上落满花瓣,连屋檐下的酒旗都沾着粉意。
霍念早已在镇口最大的“醉花楼”前勒住马,指着招牌上画的胖桃仙嚷嚷:“师父!这家的桃花酿和糖蒸酥酪最有名!我去年跟苏烬下山时吃过——”
凌言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店小二,目光扫过酒楼雕花的门窗,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速去速回。”
三人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霍念熟门熟路地点了一桌子菜:糟熘鱼片、水晶肘子、还有一坛桃花酿。
末了还不忘加上两碟糖蒸酥酪,推到苏烬面前:“喏,给你点的,上次看你挺喜欢。”
苏烬挑眉:不容易啊,师弟还记得师兄喜欢什么。
霍念冷哼一声:我是师兄,你才是师弟!
倒是凌言只随手点了一碟杏仁酥,便不再言语,只是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桃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杯的边缘。
“师父,你怎么又只吃这点?”霍念咬着一块酥酪,鼓着腮帮子抱怨。
“外面的东西虽不如仙门山精致,但这家厨子手艺不错的!你尝尝这个糖蒸酥酪,甜而不腻——”
“不必。”凌言轻轻摇头,声音很轻,“我不饿。”
苏烬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还是这样。
上一世,凌言也是这般挑剔,镇虚门的膳堂换着花样做的江南点心,他总是浅尝辄止,唯独对桂花糖糕情有独钟。
后来……后来他把人囚禁在若雪阁,废了他的修为,却还是会笨拙地在厨房里忙上半日,只为看那人蹙着眉,勉强咽下一块带着焦糊味的糖糕。
“我去趟茅房。”苏烬突然起身,避开凌言的视线。
苏烬没去茅房,而是绕到后厨。醉花楼的厨子正在揉面,见他一身修士打扮,有些诧异。
苏烬摸出一锭碎银放在灶台上,语气平静:“借厨房一用,做道点心。”
厨子见钱眼开,连忙点头哈腰:“贵客随意!食材都在那边——”
苏烬没再多言,径直走到案板前。
我记得凌言是长安人,喜食甜,尤爱糯米制品。
目光扫过食材,正好有新磨的糯米粉,还有坛子里泡着的糖渍青梅。
他挽起袖子,动作熟练地和着糯米粉,加水揉成面团,又将青梅切碎拌上糖霜做馅,捏成小巧的梅花形状,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蒸笼。
蒸汽氤氲中,他看着笼屉里渐渐成形的青梅糯米糕,指尖微微发烫。
上一世,他为了让那人记住自己,用了最卑劣的手段,以为那样就能将那淡漠的人永远留在身边。
“呵……”苏烬低低笑了一声,笑声被蒸汽吞没。
现在呢?重活一世,收敛了所有戾气,只做个安分守己的徒弟,可这心里的执念,却像蒸笼里的热气,越是压抑,越是翻腾。
待他端着两碟刚出笼的青梅糯米糕回到二楼时,霍念正对着一桌子菜唉声叹气:“师父,你看苏烬,肯定是躲起来偷吃好东西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苏烬端着碟子走来,顿时眼睛一亮:“这是什么啊?”
凌言也闻声抬头,目光落在那小巧玲珑、透着淡淡青梅香的糯米糕上,微微一怔。
“方才见后厨有新鲜食材,顺手做了道点心。”
苏烬将一碟放在凌言面前,另一碟推给霍念,语气平淡无波,“青梅糯米糕,尝尝?”
霍念早就忍不住,抓起一块塞进嘴里,眼睛瞬间眯成了月牙:“还不错诶!比糖蒸酥酪好吃!苏梓宸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艺?”
凌言却没有动。他看着碟中那枚枚捏成梅花状的糯米糕,青白相间,精致得不像出自男人之手。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甜香,那是他儿时在长安老宅,祖母常做的点心味道。
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了,自离开长安踏入仙门,这味道便只存在于记忆里。
“怎么了,师父?”苏烬见他不动,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是不合口味?”
凌言抬眸看他,目光深邃。
眼前的徒弟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出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拿起一块糯米糕,放入口中。
软糯的糯米裹着酸甜的青梅馅,甜度恰到好处,甚至连青梅的微涩都处理得极为妥帖。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竟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尚可。”凌言移开视线,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指尖捏着糕点的力道,却微微收紧。
苏烬闻言,指尖刚夹起的一筷糟熘鱼片微微晃了晃,酱汁在青瓷碟沿洇开一小片油亮的痕迹。
他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惯常的平静,只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师父喜欢便好。”那笑意浅得像桃花瓣上的露水,转瞬便要被风拂散。
三人用完饭时,夕阳已将桃林染成琥珀色。
霍念打着饱嗝,非要拉着凌言去看镇尾那棵据说有百年树龄的“桃花王”,苏烬便牵着三匹马默默跟在其后。
青石板路上的花瓣被踏得簌簌作响,晚风裹着甜香掠过,凌言月白的衣摆与苏烬玄色的袍角在暮色里交叠又分开,像两笔无意落在宣纸上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