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他仰靠在冰冷的玉椅背上,望着藻井蟠龙的眼睛——
那是用黑曜石嵌的,在阴影里泛着死寂的光,像极了老皇帝当年按林衔烛做子契时,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殿外的阳光更盛了,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微微歪头,让阳光照亮自己半边脸颊,那里还留着林衔烛挣扎时指甲抓出的血痕。
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生出细密的黑纹,如同一朵妖异的花,在皮肤下悄然绽放,又悄然愈合。
夏日的蝉鸣黏腻地缠在听雪崖的古松间,阳光透过若雪阁雕花窗棂,在青砖上烙下晃眼的碎金。
霍念叉着腰,看着软榻上脸色苍白的苏烬,额角青筋直跳:“苏烬!你到底发什么疯?林衔曦跟你说了什么?好端端的黎安城说走就走——”
他的话被苏烬压抑的咳嗽截断。
少年蜷着身体,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旧伤,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在月白广袖上洇开细小的红梅。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却遮不住眼底翻涌的血色。
“霍念,”凌言从内室取来伤药,声音比平日低柔几分。
他在苏烬身边坐下,摊开对方攥紧的拳头,用干净的布巾拭去血迹,指腹触到他掌心的疤痕时,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那是三年前苏烬为替他挡下妖兽利爪留下的伤,如今却被他自己掐得渗血。
“我……”苏烬喉咙发紧,视线飘忽着落在凌言腰间的连理枝玉坠上。那坠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凌言总是温和的眉眼。
可这温柔却像极了林衔曦指尖勾起的记忆光片:自己掐着这双眉眼的主人的下颌,逼他仰起头,听雪崖的风雪里,铁链摩擦冰柱的声响混着破碎的呜咽……
“林衔曦说,血祭阵的事与他无关。”苏烬猛地别开脸,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兄弟间的恩怨,我们不必插手。”
“你就信他?”霍念皱眉,“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苏烬打断他,指甲深深抠进软榻边缘的竹篾。
林衔曦吐出的每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滋滋冒血。
他不敢看凌言,怕从那双清澈的凤眸里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厌恶,“霍念,你先去禀报掌门。”
霍念看看凌言,又看看失魂落魄的苏烬,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若雪阁内瞬间只剩两人。
夏日的风穿过廊檐,送来窗外合欢花的甜香,却驱不散苏烬周身散发出的寒意。
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凌言沉默着,将伤药轻轻抹在他掌心的伤口上。
药膏带着清凉的薄荷味,却压不住他皮肤下翻涌的滚烫罪孽,似乎骨髓里都浸着寒气。
“师父……”苏烬猛地抓住凌言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冰。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过很多……很多坏事,甚至……”他不敢说“伤害过你”,那四个字像淬毒的匕首,他怕说出口就剜开了眼前人的心。
凌言静静地看着他,凤眸里映着他苍白颤抖的模样,他反手握住苏烬的手,将人轻轻揽进怀里。
苏烬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却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梅香——那是凌言特有的香味,总能让他在梦魇时安定下来,可此刻却让他更想落泪。
“每个人都有过去。”凌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安抚的力道,掌心轻轻拍着他的背,“你不想说,便不说。”
“可是我……”苏烬的声音带着哭腔,埋在凌言颈窝,“我怕……”
怕你知道后会厌恶,会恨我……记忆里自己掐着凌言下颌的画面与此刻怀中的温软重叠,罪恶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忍不住收紧手臂,几乎要将对方揉进骨血里。
凌言松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眸此刻盛满了温柔,像夏日傍晚最柔和的霞光,一点点熨平他眉宇间的褶皱:“苏烬,看着我。”
他微微仰头,梨涡在唇角浅浅漾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擦过苏烬眼角的湿意,“在我这里,你只是苏烬。是我的弟子,也是……”他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想护着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柔软而坚定,像融化冰雪的阳光,轻轻落在苏烬冰凉的唇上。
苏烬僵了一瞬,随即猛地回抱住凌言,指尖深深陷进对方的衣料里,仿佛要将自己藏进这温柔的庇护所。
他想开口,想把那些肮脏的罪孽全抖出来,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他不能说,他不敢说,他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会在真相揭开的瞬间碎成齑粉。
“师父……”他埋在凌言肩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
“我知道。”凌言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他能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剧烈颤抖,能猜到那些未说出口的挣扎有多沉重,却没有追问。
听雪崖的风送来合欢花的甜香,若雪阁内,阳光正好,岁月温柔,他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没关系,你不必说。”
“只要你还在我怀里,便够了。”
苏烬的指尖在凌言腰间的连理枝玉坠上摩挲,那点温润的暖意透过指尖渗进血脉,却暖不透骨髓里冻着的霜雪。
“我像檐角那盏被风雪吹得明灭的残烛……”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贴着凌言颈侧的皮肤震颤。
“你瞧,连光都是借的你的温度。可我总在夜里偷想,若能为你燃尽成灰,也算在这寒夜里,陪你走过半寸路。”
他把脸更深地埋进对方肩窝,像只护着残食的幼兽,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卑微:“可我又怕啊……怕你眼里的温柔是镜中月,怕你怀里的暖意是水中花。”
喉间涌上腥甜的涩意,苏烬咬住唇瓣才没让那声呜咽溢出。
“我这样的人……”他顿了顿,指尖掐进自己掌心未愈的伤,仿佛要用疼痛来确认这一切不是梦。
“本该在无间地狱里焚心蚀骨的。可你偏要递来一捧月光,偏要在我沾满血污的掌心里,种下梅树开花。”
风穿过窗棂,将合欢花的甜香与凌言身上的梅香揉在一起。
苏烬颤抖着抬手,想触碰对方的眉眼,指尖却在离那片温柔一寸处停住,怕自己掌心的寒意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