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的薄雾尚未散尽,汽笛一声长鸣,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艘早班轮船缓缓靠上吴淞口码头,吐出大批旅客和货物。
在嘈杂的人流中,三道身影显得格外低调,他们穿着普通商人的衣衫,头戴压低的毡帽,随着人潮涌下舷梯,不着痕迹地融入了这座东方大港的晨曦之中。
为首的顾承砚,目光锐利如鹰,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四周,实则将每一个搬运工、巡捕和黄包车夫的动向都尽收眼底。
他身侧的林芷音,一张俏脸隐在帽檐的阴影下,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而殿后的楚云飞,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看似憨厚,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警惕着任何可能来自背后的威胁。
他们是乔装的孤狼,踏入了一片危机四伏的猎场。
按照电报上那个简短得近乎诡异的地址,三人穿过喧闹的码头区,拐进了一条愈发僻静的巷道。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工业废料的锈味,两侧的建筑变得破败而压抑。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废弃仓库前。
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巨大的铁门锈迹斑斑,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城市的边缘。
门楣上方的木质门牌早已腐朽,但借着斜射的阳光,依然能依稀辨认出三个模糊的字母——w.S.h.。
就是这里。
顾承砚与楚云飞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上前一步,肌肉贲张的手臂猛地一推。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入,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只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明暗交界的光带。
门内,是深不见底的昏暗与死寂。
顾承砚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而入。
仓库内部空间极大,高高的穹顶下,光线晦暗不明。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尘埃,在唯一的光束中狂乱飞舞,像一群迷路的幽灵。
四周堆满了用油布覆盖的巨大货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留下一个个沉默而诡异的轮廓。
就在这片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一个身影打破了画面的平衡。
在仓库最深处的角落里,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地方,安放着一张孤零零的木椅。
椅子上,坐着一名女子。
她身穿一袭素色旗袍,身形纤细,坐姿端庄,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此的瓷像。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神情淡然,似乎已经等待了千百年。
当顾承砚三人的目光聚焦于她身上时,心脏不约而同地漏跳了一拍。
那张脸……
那张脸竟与他们千辛万苦追寻的、林芷兰照片上的容颜,分毫不差!
一样的柳叶眉,一样的杏核眼,甚至连唇角那若有若无的清冷弧度,都如出一辙。
“你们终于来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水,又带着一丝空灵,在这巨大的仓库中激起微弱的回响,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渗透出来。
林芷音浑身一颤,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照片和真人带来的冲击力是天壤之别的。
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就在眼前,她积压了多年的思念、担忧与困惑在瞬间爆发。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姐!真的是你?”
然而,面对她近乎失控的情绪,那女子只是淡淡地抬起眼帘,目光越过她,笔直地射向了顾承砚。
她的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她轻轻一笑,并未回应林芷音的呼唤,反而对着顾承砚,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看过蚕茧吗?”
顾承砚的脑海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蚕茧!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那不是属于他顾承砚的记忆,而是属于这具身体原主——那个懦弱、边缘的顾家少爷,最清晰、也最温暖的一段童年回忆。
他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蝉鸣聒噪。
年幼的他因为笨拙而被其他孩子排挤,独自躲在花园的角落里哭泣。
是那个比他大几岁的、明媚如阳光的少女找到了他。
她牵起他冰凉的小手,带他走进了后院一间闷热的蚕房。
她指着那些在桑叶上蠕动的白色小虫,又指着架子上一枚枚洁白的蚕茧,用他听过最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你看,它们现在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是因为懦弱,而是为了积蓄力量,总有一天,它们会破茧成蝶,飞向天空。”
那个少女,就是林芷兰。
这段记忆,是原主内心深处最柔软的秘密,是他对抗整个世界恶意的唯一慰藉。
顾承砚穿越而来,继承了这具身体的一切,包括这段从未向任何人,甚至连原主自己都未曾言说的记忆。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顾承砚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死死地盯着对方,试图从那张与林芷兰一模一样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女子的嘴角勾起一抹悲凉的笑意,她轻叹一声,仿佛在叹息他的天真。
“我不是你的记忆,也不是你寻找的答案。”她缓缓站起身,身姿依旧优雅,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我只是……另一个林芷兰。”
另一个林芷兰?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顾承砚和林芷音的心上。
林芷音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喃喃道:“不……不可能……你就是我姐姐……”
女子没有理会她的辩驳。
她慢慢抬起手,动作轻缓而决绝,解开了自己素色旗袍最上面的两颗盘扣。
随着衣领的敞开,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
在她的颈侧,一道狰狞的陈旧刀疤赫然在目,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彻底破坏了那份完美无瑕的美感。
“真正的她,”女子的声音冷得像冰,“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的话语,伴随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彻底击碎了林芷音最后一丝幻想。
“我,是‘林芷兰计划’的执行者之一。”女子重新扣好衣领,将那道疤痕连同它背后的血腥过往一同掩盖,“由一个名为‘织光会’的组织培养多年。我的任务,就是成为她,延续她的政治影响力,维持她庞大的商业网络,让所有人都相信,林芷兰还活着。”
她的眼神冰冷而空洞,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相貌、声音、仪态、习惯……甚至,你们每一个与她有过交集的人的记忆,都被整理成册,让我们反复学习、模仿,直到刻进骨子里。”
她望向顾承砚,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或者说是嘲讽。
“你以为你在寻找真相?你以为你凭借着一点线索,就能揭开迷雾?”她冷冷道,“其实,你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走的每一步,见的每一个人,收到的每一份情报,都在她们的计算之内。你不是猎人,顾承砚,你只是一枚被引诱着,一步步走进她们精心布置的罗网中的棋子。”
“她们?”顾承砚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女子却没有再解释下去。
她的话已经说完,任务似乎已经完成。
整个仓库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谎言与真相交织,希望与绝望并存。
顾承砚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每当他以为抓住了什么,却发现自己陷得更深。
所谓的林芷兰还活着,竟是一个长达五年的惊天骗局!
而自己,正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推向一个早已设好的终局。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从仓库外传来。
是鞋底踩在碎石上的声音。
楚云飞的脸色瞬间一变,耳朵微微耸动,猛地转向大门方向。
那声音并非一人,而是来自四面八方,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冷酷的节奏感,正悄无声息地将整个仓库包围。
陷阱!
这个词瞬间在三人脑中炸开。
顾承砚瞳孔骤缩,与楚云飞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伸手摸向腰间。
林芷音也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尽褪,紧紧靠向顾承砚。
而那个自称“另一个林芷兰”的女人,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神情,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包围圈在无声中收紧,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
那扇刚刚被他们推开的沉重铁门,再一次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声响,被一只手从外面缓缓推开。
明亮的光线再次涌入,逆光中,一道高瘦的黑衣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是数名同样身着黑衣、神情冷峻的男子,如同一群沉默的死神。
为首之人,正是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