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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时,顾承砚正捏着那块带银光丝线的布卷。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账房老张扒着门框直喘气:“少东家,济药堂出乱子了!”

他放下布卷的手顿了顿。

这是今晨第三拨来报信的人,前两拨说闸北织房停了梭子,南市染坊的染缸熄了火,此刻老张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新招的阿强把后墙那句‘铁鸟要来,藏机入洞’当指令了,昨夜带着十多个伙计搬织机。动静闹得巡捕房都打着手电筒冲过去,王阿婆和周伯受了惊,今早咳得直不起腰——”

顾承砚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想起昨夜小桃贴了一半的纸,墙上那半行“铁......鸟......要......”,原是老匠人们自发写的空袭预警,却不想成了新伙计眼里的“密令”。

“各坊什么反应?”他声音沉了些。

“都在等您发话。”老张搓着围裙角,“可南市的李婶说,要是您今天不露面,她们就把织机都搬进灶房——说是‘听少东家的’。”

顾承砚抓起长衫要往外走,廊下突然伸来一只手,轻轻拽住他的袖角。

苏若雪站在竹影里,鬓边插着朵刚摘的栀子花,“别急着澄清。”她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躺着块蓝印花布,布角还沾着湿浆糊,“今早王婶让小孙女送来的,说是给重孙做围嘴。你摸这儿。”

他指尖拂过布上绣的歪嘴麻雀,在翅膀位置触到极浅的凸纹——“梭没响,莫挪机”。

“我去保育社转了圈。”苏若雪眼尾微弯,“老人们打太极拳,平时三拍的动作,今天故意放慢成五拍。小阿妹们跟着学,嘴里哼的全是‘傻阿弟,心太急,梭没响,莫挪机’。”她抬手指向院外,晨雾里传来模糊的哼唱,“他们在教新伙计呢。”

顾承砚脚步一顿。

前日晒场铁钩撞响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清晰起来,老染匠用指甲掐布的动作、李婶竹梭上的刻痕,此刻全串成了线——这些手艺人从不用训斥教规矩,他们用织机的节奏、浆糊的浓度、甚至打拳的快慢,把道理揉进了日子里。

济药堂后巷飘着中药味。

阿强蹲在墙根,膝盖上沾着泥,见顾承砚来,猛地站起来,额头撞在晾衣绳上:“少东家,我错了!我不该......”

“错在哪儿?”顾承砚问。

阿强哽了哽,喉结动了动:“不该......不该没问清楚就动织机。”

“错在你把墙上的字当指令。”苏若雪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墙角的老织机,“真正的指令,在梭子的轻重里,在晒布时拍打的次数里——就像王阿婆教你认经线,她没说‘要数清三百六十根’,只说‘数到月亮爬过东墙根’。”

阿强抬头,眼里有水光:“我...我知道了。”

离开济药堂时,隔壁裁缝铺传来清亮的哼唱:“傻阿弟,心太急,梭没响,莫挪机......”

暮色漫进织坊时,青鸟披着一身晚照回来,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裹。

他解开封绳,露出里面的婴儿围嘴、饭兜、蓝布围裙:“查清楚了。风波后,夹带密令的货布少了八成。”他拿起个绣着胖娃娃的围嘴,“现在都用这些——凸纹全是‘霉天晒被三炷香’‘井水浑时莫烧汤’。”

顾承砚接过围嘴,指尖抚过那几乎要化在布里的凸纹。

苏若雪凑过来看,发间的栀子香混着布浆味:“王阿婆今早咳着织的那匹布,经线比往日密了三分。我当时以为她手劲弱,现在才明白——”她轻笑一声,“是在给新伙计做示范呢,再急的事,也得把每寸布织瓷实。”

夜风卷起一片桐叶,打在窗纸上。

顾承砚望着桌上的围嘴、饭兜,忽然想起今早路过米行,看见老陈头蹲在门口教小徒弟筛米:“筛三下停半息,米虫自己爬出来。”那节奏和老人们打拳的慢拍、匠人们传唱的新调,竟是一般无二。

窗外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隔壁织坊的机杼重启了。

一声,两声,渐次连成串,像雨落青瓦,像风过竹林。

顾承砚推开窗,晚风裹着织机声涌进来,混着不知谁家飘来的童谣:“梭子响,日子长,铁鸟来,又怎样......”

他忽然懂了。

这些手艺人从没想过用密令、用高墙、用雷霆手段护什么。

他们只是把该做的事,该过的日子,织进每根经线里,绣在每寸布面上。

当“过日子”成了刻进骨血的惯性,恐慌自然无处落脚。

月光爬上晾架时,顾承砚摸出怀里那块曾显过太湖轮廓的素布。

此刻布面平整,却仿佛能触到千万双手的温度——那些在暴雨里多摇的两梭,在晒布时多拍的两下,在卖菜时压着旧布的褶皱。

他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听见织机声里混着细碎的说话声:“阿囡,明日该晒被了,记着晒满三炷香的辰光。”

“晓得嘞姆妈,我在围嘴上绣了记号呢!”

顾承砚低头轻笑。

月光透过晾架的影子落在素布上,那些曾消失的水纹,似乎正随着织机的节奏,在布面下缓缓苏醒。

顾承砚的指尖悬在那缕银线上方半寸,月光顺着窗棂漏进来,在布面投下蛛网似的光斑。

他忽然想起今早王阿婆咳着织补的经线——比往日密了三分,原以为是手劲弱,此刻倒像根银针,“叮”地挑破了他心里那层糊着的纸。

“若雪。”他声音发哑,转身时带得案上茶盏轻晃,“你说老人们打拳故意放慢,小阿妹们哼的调儿,是不是早就懂这个理?”

苏若雪将布卷往怀里拢了拢,银线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星子:“前儿李婶教新学徒浆布,说‘浆要匀得像晨雾’,我当时只当是比喻。”她指尖抚过布面凸起的歪嘴麻雀,“现在才明白,她是在说——真正紧要的东西,得化在过日子的法子里。”

顾承砚突然抓起案头裁纸刀,刀背重重磕在窗框上。

隔壁织坊的机杼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又慢悠悠响起来,比先前慢了半拍。

他望着苏若雪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去把各坊的公告板拆了。”

“啊?”正抱着围嘴整理的青鸟猛地抬头,布兜“啪”地掉在地上。

“拆了。”顾承砚弯腰捡起布兜,绣着胖娃娃的围嘴上还留着浆糊的湿气,“换成《归络调》。每日清晨放一段,长短随机,节奏微调——”他抬眼看向窗外晾架上飘动的蓝布,“只有天天听的人,才听得懂里头的弯儿。”

苏若雪忽然笑出声,发间的栀子被夜风吹得轻颤:“王阿婆的嗓子最地道,明儿让她起头唱。她唱得走调半分,就是该添煤烧染缸;拖长尾音三息,许是要防巡捕查坊。”

“好。”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巴,眼里有光在跳,“就说这是新规矩——听调儿比看告示亲。”

三日后的清晨,苏州染坊的樟木门被踢得哐当作响。

五个穿黑衫的特务踹开染房,铁靴碾过晒得半干的蓝布。

为首的捏起一匹带暗纹的土布,刀尖挑开“白天胖,晚上瘦”的绣字:“说!这是什么暗号?”

被按在染缸边的老染匠直抽抽,鼻涕泡儿糊在皱脸上:“官爷明鉴!这是给我那小孙子织的尿褯子!他夜里爱蹬被,我老伴儿哄他‘白天吃成胖娃娃,晚上缩成瘦条条’——”他突然拔高嗓门,“不信您问对门张嫂!上回她还说我家小崽子穿着这褯子,在巷子里跑得比狗都欢!”

技术科的灯熬了三夜。

放大镜下,布纹里只有靛蓝和草灰的痕迹;水浸、火烤、密写药水全试过,那行字始终是行字,没蹦出半个密码。

南京特务机关的卷宗“啪”地砸在桌上,油墨未干的批语洇开一片:“查无异常,疑内部泄密。”

顾承砚是在晚饭时听青鸟说的。

他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看苏若雪往他碗里添了勺冬瓜汤:“那老染匠可吃了苦?”

“老张托人带信,说染坊给送了两坛黄酒。”青鸟剥着菱角,菱壳“咔咔”碎在瓷盘里,“那首‘白天胖,晚上瘦’的童谣,现在整条巷子里的娃娃都在唱。”

夜更深时,顾承砚摸出藏在樟木箱底的日记本。

鹅毛笔尖蘸了墨,在宣纸上画出无数条交织的细线——像极了织机上的经纬,却在中央留出大片空白。

他顿了顿,在下方写道:“指挥一人,需千言万语;牵动一群人,只需一声咳嗽。”

合本子时,窗外传来“咔嗒”三声轻响。

他推开窗,晨雾里的织机声正一下一下叩着青石板,不多不少,整整三下——像心跳,像钟摆,像从未改变过的呼吸。

“承砚。”苏若雪端着热粥进来,瓷碗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保育社的周姨捎信来,说今秋寒露要添张新床。”

“新床?”他接过粥碗,指尖被烫得一缩。

“说是收留个产后虚弱的年轻寡妇。”苏若雪擦了擦桌角的墨迹,“姓沈,名儿......周姨没说全。”

顾承砚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织机声里混进了卖豆浆的吆喝。

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巷口见过的小媳妇,抱着襁褓站在布摊前挑花色——或许,这张新床,很快也要织进这匹叫做“日子”的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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