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机巨大的轰鸣,不止震颤着机舱的每一寸金属,更如雷鼓,擂在王强的心脏。他与妹妹张云秀并排坐着,冰冷的金属透过薄薄的军装,将森然寒意一丝丝渗入皮肤。张云秀的小脸因兴奋涨得通红,这是她第二次乘机,新奇感尚未褪去。她紧紧抓着王强的手臂,每一次气流颠簸,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如山间清泉,与他心底的暗流形成鲜明对比。
“哥。你看下面。房子好小呀。”
王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模糊了窗外的景致。妹妹这个年纪,本该是这般活泼烂漫。他轻抚着张云秀的手背,感受到指尖的微颤,心头却是一片深沉的苦涩。三天。解决通讯盲区。这帮大人物当真看得起他这个“马夫”出身的小子。电子元器件,在这时代是比黄金更稀罕的物件,性能如沙滩上漂浮的浮木,随时可能倾覆。用模拟电路硬上,无异于在流沙上筑起万丈高塔。无数方案在脑海中奔腾,又被一一否决,每一道否决,都像一把无形的刀,切割着他的自信。中继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可国府的家底,哪里支撑得起这等规模的建设。鬼子可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他不能凭空从未来变出那些成熟的硅晶体、稳定的集成电路。看着张云秀澄澈无心的大眼睛,王强忽然觉得,这份没心没肺,有时亦是一种福气,一种他再也无法拥有的奢侈。
飞机降落在武汉机场的跑道上,刺耳的摩擦声撕裂长空,宣告旅途的终结。舷梯缓缓放下,一股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裹挟着泥土与机油的混合气息。迎接他们的,竟是军政部兵工署署长,愈大维少将。一位肩扛将星的人物,此刻满面春风,主动伸出手。
“王少校,一路辛苦了。”愈大维少将声音温和,却带着审慎的打量,那目光如同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着王强的分量。
“何次长本欲亲迎。临时有会议绊住了。特意嘱咐我,务必将你安全接到。”
王强心头一凛。何次长,那可是二级上将。这份礼遇,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仿佛肩上又多了一座无形的山。机场外,一整列警卫荷枪实弹,肃然而立。这阵仗,不像迎接技术员,倒像是迎接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王强脊背发僵,一股无形重压袭来。问题到底要怎么解决?人家这般礼遇,若是交不出东西,怕是更难收场,甚至,万劫不复。
欢迎宴会设在军政部的小礼堂。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军政部各路要员几乎悉数到场。何次长果然也来了,笑容可掬,频频向王强举杯。他对王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连带着张云秀都得到了周到照顾,面前堆满了点心水果,仿佛她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
然而,宴会厅中,投向王强的异样目光,如芒刺在背,又如细密的针尖,扎得他浑身不适。各厅、司、署的要员,还有那些挂着技术顾问头衔的人,窃窃私语,低笑声不时传来,如同一群嗜血的蚊蝇,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就是他。一个养马的。”
“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能让李长官亲自上报。”
“通讯。他也懂?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些话语虽低,却字字清晰地钻进张云秀的耳朵。小姑娘的脸瞬间涨红,不是兴奋,而是愤怒。王强是她的天。她不容许任何人如此诋毁她的哥哥。她捏紧了小拳头,几次欲起身反驳,都被王强一个眼神按了下去,那眼神里,有阻止,更有不易察觉的,属于成年人的悲哀。
几个穿着洋布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兵器工程师,端着酒杯,施施然踱步而来。为首之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底透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粗糙的器物。
“王少校,久仰大名。”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停顿,如同舞台上的演员在等待掌声,“既然是来解决通讯难题的。想必对无线电技术有独到见解。不妨给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技术的人,讲讲课。”
他身后几人发出压抑的哄笑,那笑声如同锋利的刀刃,割裂了宴会的虚伪和谐。问题尖锐而直接,专挑王强这种“野路子”的软肋。大多是关于真空管特性,天线理论,信号衰减计算的刁钻疑问。王强眉头微蹙,正欲开口。何次长却适时地踱步过来,亲热地揽住王强的肩膀。
“王少校舟车劳顿。有什么技术问题,明日可专门开会讨论。”他转向那几个工程师,笑容未变,语气却沉了几分,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位都是我军政部的技术骨干。日后有的是机会向王少校请教。”
何次长其实也捏着一把汗。王强的履历他看过。私塾几年。然后就是部队养马。定向放大信号,双电磁波夹角定位,在他看来,多半是这小子走了狗屎运,瞎猫碰上死耗子。天才的想法。但未必是天才的人。他不想王强当众出丑,拂了那位大人物的面子。今天这场面,主要目的在于拉拢。一个战功赫赫,又得上面赏识的人,值得下点本钱。至于解决通讯盲区,让他提提建议,集思广益便好。真没指望他力挽狂澜。
王强心头的火气却被彻底点燃了。特么的。瞧不起谁呢。他,一个新时代玩自动化设计的高材生,领先这帮老古董将近一百年。竟敢跟他摆谱。他猛地甩开何次长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礼堂中。
“不就是通讯盲区吗?”
“只要给我提供足够的二极管,我就能解决!”
话音一落,宴会厅内先是一片死寂。随即,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专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前仰后合,笑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那笑声尖锐刺耳,仿佛能穿透人的耳膜。
“二极管!哈哈哈哈。”他笑得直不起腰,指着王强,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年轻人。你知道什么是二极管吗。那玩意儿比真空管还不稳定。信号漂移得能从南京飘到重庆去!”
他言之凿凿。这个时代的二极管,主要是指点接触型锗二极管。1906年便已发明。只因早期金属锗提纯技术不过关,纯度最高不过98%。导致其性能极不稳定,几乎没有实用价值。故此,一直被主流学界放弃,束之高阁。王强一时嘴快,他脑子里想的是现代半导体二极管。硅二极管。锗二极管。肖特基二极管。性能稳定,种类繁多。而此刻在场的所有人,理解的自然是那种躺在实验室故纸堆里吃灰的老古董,一种被时代抛弃的废品。
那专家止住笑,轻蔑地看着王强,眼中尽是嘲讽。
“你说你能用二极管解决。好大的口气。”旁边立刻有人跟着起哄,声音中充满了煽动。
“就是,光说不练假把式。”
“有本事,你敢立军令状吗?”
“对,立军令状!”
一声高过一声的鼓噪声浪般涌来,如同潮水般将王强彻底淹没。王强本就憋着一股邪火,被这般一激,热血冲上了头顶,理智瞬间崩塌。他脖子一梗,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立就立。谁怕谁!”
何次长脸色剧变,欲言又止,却已不及阻止。愈大维在一旁也是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张云秀紧张地拉着王强的衣袖,小手冰凉。
“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强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直到“军令状”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一刻。他目光扫过宴会厅中那一张张看好戏的脸,那些嘲讽、轻蔑、幸灾乐祸的眼神,瞬间化作了冰冷的刀锋。猛然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他脑海中,现代二极管的精微结构与眼前粗糙的时代产物,刹那间重叠又撕裂,如同两个世界在眼前轰然相撞。他对这个时代的电子工业发展史,终究是欠缺了足够的了解。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天大的深渊,深不见底,万劫不复。
宴会厅内,嘲讽的目光变成了看好戏的期待,如同饥饿的野兽,等待着猎物掉入陷阱。那些原本只是想看他出糗的工程师,此刻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异样的光彩。如果这小子真能用废弃的二极管搞出名堂。那可真是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