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破旧的“富士”牌自行车,在小镇混乱的街道上,像两条不起眼的泥鳅,灵巧地穿行。王强和吴爱莲,这两个刚刚把东京搅得天翻地覆的“纵火犯”,此刻却是一副地地道道的乡下农民模样,低着头,目标明确地朝着街角那家挂着“一楽”招牌的拉面馆骑去。
拉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酱油、骨汤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店面不大甚至有些逼仄。几张油腻的木桌,一条长长的吧台,墙上贴着几张早已泛黄的菜单和招贴画。此刻,店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穿着旧军服的男人,坐在角落里,就着一小碟腌萝卜,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劣质清酒。其中一个瘸了条腿,拐杖靠在桌边;另一个则瞎了一只眼,用一块肮脏的黑布蒙着。
吧台后面,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趴在台面上打盹。她穿着朴素的和服,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显得有些憔悴。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浑然不知外界的纷扰。
王强和吴爱莲的到来,惊醒了打盹的女人。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警惕,但当看清两人那一身土气的农民打扮后,警惕又化作了职业性的微笑。她轻轻地将怀里的孩子放到旁边的矮凳上,用一块旧毛毯盖好,然后站起身,对着王强和吴爱莲深深地鞠了一躬。
“欢迎光临。”她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王强扫了一眼墙上那简单的菜单,指了指上面画着最大一块鳗鱼的图片,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关西腔日语说道:“老板娘,两碗鳗鱼拉面。”
女老板,也就是山下由美子,听到这话,脸上立刻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她局促地搓着手,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非常抱歉,客人。店里……店里已经没有白面了。就连……就连荞麦面,也只剩下最后两碗的量。鳗鱼……鳗鱼更是好几天没见过。”
王强心里愕然,他倒也不挑,能在这时候吃上一口热乎的,已经算是奢侈了。
“那就两碗荞麦面吧。”王强摆了摆手,又故作好奇地问,“怎么会没有白面呢?这么大个镇子。”
由美子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愤懑。“外乡来的客人,您有所不知啊。现在白面、大米这些,都是‘战略物资’,被严格管制着,我们这些小店,根本拿不到配额。市面上倒是有得卖,可都是那些黑心的资本家在倒卖,价格高得吓人。就算有钱,也得有门路才能买到。”
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
王强和吴爱莲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等着。吴爱莲看着那个趴在凳子上熟睡的孩子,又看了看由美子忙碌而萧索的背影,原本因为成功轰炸东京而带来的兴奋,不知不觉淡去了许多。战争,对平民的碾压,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一样的沉重。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残疾军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由美子见状抱起孩子,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追到门口,再次深深鞠躬,脸上挤出谦卑到近乎卑微的笑容:“两位先生,非常抱歉,打扰您了。您……您从昨天晚上喝到现在,已经赊了好几次账了,能不能……能不能先把账结一下?”
那个跛脚的男人一听这话,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粗暴地推了由美子一把。“八嘎!你这女人,说什么昏话!”他口沫横飞地咆哮着,“老子为了帝国流血!丢了一条腿!回来喝你几杯破酒,吃你几碗烂面,怎么了?这是帝国的恩赐!是你这等贱民的荣耀!”
旁边那个独眼的也跟着附和,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凶狠地瞪着由美-子:“就是!我们是帝国的功臣!等上面把抚恤金发下来,少不了你的!叽叽歪歪的,耽误了我们的事,你担当得起吗?”
两人离得不远,那嚣张的叫骂声,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王强和吴爱莲的耳朵里。吴爱莲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捏紧了拳头。
王强冲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门外,由美子的哀求声已经带上了哭腔。她竟然“噗通”一声,对着那两个无赖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先生!求求你们了!你们今天不给钱,我…我今天连进货的钱都没有了!我的孩子还要吃饭!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拜托了!拜托了!”她一边磕头,一边泣不成声。
王强和吴爱莲的牙都快咬碎了。他们见识过鬼子的残忍,却没想过,在自己的同胞面前,竟然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然而,更令人发指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跛脚的男人,非但没有一丝怜悯,反而觉得被一个女人跪在地上纠缠,丢了面子。他勃然大怒,杵着拐,抬起那条好腿,一脚就踹在了由美子的肩膀上!
“滚开!贱货!”
由美子瘦弱的身体,像一片落叶般被踹倒在地。她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小男孩挣扎着从凳子上爬下来,扑到由美子身上,用他那稚嫩的小手,徒劳地想把妈妈扶起来。
“吵死了!”那个独眼的男人嫌孩子哭得心烦,竟然也走上前,抬手就给了由美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王强和吴爱莲的心里。
吴爱莲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两簇熊熊的怒火。她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就要站起来。
王强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冰冷而有力,像一把铁钳。吴爱莲回头,看到王强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门外那两个扬长而去的残兵背影,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干净点。”
吴爱莲明白了。她眼中的怒火,瞬间化作了冰冷的杀意。她冲王强点了点头,然后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只敏捷的狸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拉开门,闪了出去,远远地缀上了那两个还在得意咒骂的残兵。
店里,只剩下由美子痛苦的啜泣声和孩子被吓坏的哭喊声。由美子顾不上自己脸上的剧痛,挣扎着爬起来,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孩子,用身体护住他,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世间所有的恶意。
“妈妈不哭…不哭…”三岁的孩子,竟然伸出小手,笨拙地擦拭着妈妈脸上的泪水和血迹,用他最纯粹的方式,安慰着自己的母亲。
王强看着这一幕,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将由美子扶了起来。
“他们……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他明知故问。
由美子捂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半边脸,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是…是因伤退役的军人。现在,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太多了,财政压力很大,抚恤金和工资根本发不下来。所以…所以很多这样的人,就整天在镇子上耍无赖,专门欺负我们这些开小店的。这两个人,从昨天晚上就在这里喝酒,我…我真的是扛不住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王强沉默了。虽然是敌国的百姓,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孩子,无疑是战争最无辜的受害者。他从怀里掏出钱包,数出三百日元,塞进了由美子的手里。
“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点帮助。”
由美子看着手里那几张对她而言堪称巨款的钞票,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王强,随即,仿佛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绝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再次跪倒在地,对着王强重重地磕了下去。
“谢谢您!谢谢您,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要是没有这三百日元,我们娘俩的小店…就真的要关门了!”
“起来吧。”王强摆了摆手,将她扶起,“快去做面吧,我们还饿着肚子呢。”
“是!是!”由美子连忙擦干眼泪,捂着受伤的脸,千恩万谢地跑回了后厨。
过了约莫一刻钟,吴爱莲回来了。她推开门,脸上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消的煞气。她走到桌边坐下,不经意间,王强瞥见,她的小指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小点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
王强心中了然。那两个鬼子,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端了上来。汤色清亮,葱花翠绿,虽然简单,但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诱人。
两人拿起筷子,正准备享用这来之不易的午餐。刚吃了一半,那扇破旧的木门,再一次,被人一脚粗暴地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