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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基里市火车站的喧嚣,像一盆混杂着海腥味、煤灰味和汗味的冷水,瞬间浇灭了林野心中最后一点旅途的浪漫幻想。巨大的穹顶下,人流裹挟着行李,像浑浊的潮水般涌向各个出口。广播里字正腔圆却冰冷无比的列车到发信息,机械地重复着。林野紧紧攥着那个在旧货市场淘来的、边角磨损的人造革行李箱拉杆,仿佛那是他在汹涌人潮中唯一的锚点。他随着人流挤出出站口,一股带着初秋凉意和浓重工业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抬眼望去,没有宣传册上碧海蓝天的明信片风光。眼前是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高耸的烟囱吞吐着灰白的烟雾,低矮的仓库、堆满集装箱的货场、纵横交错的铁轨,构成了这座城市粗粝而坚硬的底色。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涩、机油的滑腻和一种无处不在的铁锈味——这就是北海,一座为钢铁与运输而生的北方滨海重镇。

“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的新生!这边走!去学校的班车!”一个举着简陋纸牌、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在出站口外吆喝着。纸牌上的字迹有些歪斜。

林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挤了过去。班车是辆老旧的公交车,漆皮斑驳,引擎盖下发出沉闷的喘息。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带着大包小裹、眼神里混杂着憧憬与茫然的年轻人,以及送行的家长。车子启动,在并不宽阔、时而因重型卡车经过而颠簸的街道上行驶。窗外掠过的是灰色的厂房、陈旧的居民楼、挂着“xx机车配件”、“铁道劳保用品”招牌的店铺,偶尔能看到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在平行的轨道上缓慢移动,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哐当”声。这一切,都与他想象中大学所在城市的模样相去甚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装着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纸张的边缘有些发硬。宣传册上飞驰的银色列车,此刻在窗外真实铁轨上缓慢爬行的黑色货运巨龙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当班车终于喘着粗气停在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那不算宏伟的校门前时,林野心中的落差感达到了顶峰。校门是朴素的混凝土结构,顶端嵌着铁质的校名和齿轮铁轨校徽,透着一股实用主义的冷硬。没有想象中的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主教学楼是几栋方正的灰白色盒子,外墙带着雨水冲刷留下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空气中那股比市区更浓烈的机油、铁锈和焊接金属的混合气味,以及从校园深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金属敲击声和机器轰鸣。

“这……就是大学?”旁边一个女生小声嘀咕,带着明显的失望。

林野没说话,只是默默拎起箱子,汇入了新生报到的人流。广场(一块巨大的水泥地)上,“铁道工程学院新生报到处”的红色横幅在初秋的凉风中微微晃动。队伍不算长,负责登记的老师动作麻利,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分发钥匙、迷彩服、饭卡和一叠厚厚的材料。效率很高,但缺乏温度。当林野拿到那套质地粗糙、颜色刺眼的迷彩服和同样硬邦邦的帽子时,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这里更像一个准军事化管理的……技工训练营。技术?是的,这里肯定教技术。但那份想象中的大学氛围,那份因“录取”而带来的荣光感,在踏入校门的一刻,已被这冰冷坚硬的环境悄然剥落了一层。

宿舍是四人间,上下铺的铁架床,蓝漆剥落。一张旧木桌,四把椅子,两个铁皮柜子。唯一的室友陈涛已经到了,正沉默地整理着床铺。林野爬上自己的上铺,在整理不多的行李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原件从行李箱最底层拿出来,展开,又看了一遍那些熟悉的铅字。它安静地躺在粗糙的床单上,在这个弥漫着机油味和汗味的空间里,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脆弱。他没有再把它珍藏起来,而是随意地塞进了铁皮柜子的角落,和那些入学材料堆在一起。它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把他带到了这里。接下来的路,要靠他自己走了。

第二天清晨,尖锐刺耳的哨声如同钢针,狠狠扎破了宿舍楼的宁静。军训开始了。

东操场是一片巨大的、毫无遮蔽的水泥地,像一块被遗忘的工业飞地。边缘的杂草半黄不绿,顽强地从水泥缝隙中钻出。没有塑胶跑道,没有茵茵绿草,只有坚硬、冰冷、在清晨阳光下开始蒸腾热气的地面。

“立正——!”

“稍息!”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教官姓赵,一个年轻士官,皮肤黝黑发亮,像一块被反复打磨的铸铁。他的声音洪亮、冰冷,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口令都像一道精确的指令,要求着绝对的标准和整齐划一。站军姿、踢正步、停止间转法……动作枯燥、重复,消耗着年轻的身体和本就不多的耐心。

林野努力挺直腰背,绷紧酸痛的双腿,汗水很快浸透了粗糙的迷彩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脚底板被坚硬的水泥地硌得生疼,每一次抬腿、落地,都伴随着肌肉的抗议。他咬着牙,试图用“铁道精神”——纪律、服从、坚韧——来说服自己。但教官毫无感情色彩的呵斥(“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晃什么晃!站直了!”),以及周围同学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偶尔因动作笨拙被拎出队列加练时发出的压抑哄笑,都在一点点消磨着他心中残存的豪情。技术?未来?在眼下这纯粹的体力消耗和单调的纪律训练面前,都显得那么遥远和虚幻。

午休短暂而珍贵。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油腻气味和疲惫的气息。林野和几个刚认识的同班同学(王海、李斌、陈涛)挤在长条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味道寡淡的大锅菜。

“哎,听说了吗?咱们这运维技术专业,毕业了大部分都得去工务段或者工程局,钻山沟是常事,想坐办公室?难!”王海闷头扒着饭,抛出了一句。

“钻山沟?不是说也能进动车所或者调度中心吗?”李斌有些不信,眼神里还带着点期待。

“想啥呢?”旁边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印有“铁源工务段”字样工装的高年级男生听到了,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残忍的戏谑,“调度?那是本科生、研究生的地盘!再不济也得是铁路运输管理专业的!咱们这种专科运维技术?一线!一线懂不懂?就是拿着道尺、探伤仪,风里来雨里去,跟钢轨、道砟、螺栓打交道!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想干干净净坐办公室吹空调?除非你家有路子!”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饱经风霜的工装,“看见没?师兄我,去年毕业,现在就在铁源工务段下面最偏的一个工区,天天野外作业,晒得跟块炭似的!这身皮,就是咱们的‘制服’!”

“师兄,那……待遇怎么样?”陈涛扶了扶眼镜,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林野也最关心的问题。

“待遇?”师兄嗤笑一声,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饿不死!转正头半年,扣完社保公积金年金,到手也就四千出头!后半年看工区效益,说是能多点,七八千?嘿,听着不少是吧?架不住考核扣啊!工长看你顺眼,扣得少点,算你走运。看你不顺眼?随便找个理由——安全帽带没系好、工具摆放不整齐、记录字迹潦草……几百块就没了!想攒钱?趁早别做梦!”他站起身,油腻的手在林野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留下沉甸甸的一句,“师弟们,听哥一句劝,趁还在学校这象牙塔里,能享受就享受吧。等下了工区,那才是……嘿,给你们上的真正的‘第一课’!”说完,端着空盘子晃悠悠地走了。

“四千多……考核扣钱……”林野咀嚼着这几个字,嘴里的饭菜瞬间失去了味道。宣传册上“优厚薪酬”的承诺,在师兄晒得黝黑的脸上和那身破旧工装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饭卡,预存的一百块钱,似乎也单薄得可怜。

军训的疲惫和学长血淋淋的“忠告”,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傍晚,当结束了一天枯燥严苛的训练,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的林野没有立刻回那个弥漫着汗味和机油味的宿舍。他只想找个地方透口气,让混乱而沉重的思绪沉淀一下。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漫无目的地走到了空旷的东操场边缘。

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水泥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白天的口令声、呵斥声、脚步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旷和一种奇异的宁静。他找了个靠近围墙、隐在长长树影下的破旧水泥长椅坐下,后背靠着冰冷的椅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想让凉风吹散身上的汗味和心头的烦闷。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说话声,伴随着劣质香烟那呛人而熟悉的辛辣气味,从旁边更深的树丛阴影下飘了过来。那阴影浓重得几乎化不开。

“……老周,我真他妈干不下去了!这哪是人干的活儿?简直就是卖命!”一个年轻的声音,充满了愤懑、委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闭嘴!小点声!想死啊你!”另一个略显沙哑、年纪明显大些的声音立刻低声呵斥,带着一种紧张的警惕,“刚分到线路车间才几天?这就怂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林野的心猛地一跳,身体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往椅背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了呼吸。他认出了那个年轻的身影——是张磊!白天军训时就站在他旁边队列,报到那天还聊过几句,同是运维技术专业的。张磊当时给他的印象还算开朗。

“以后?还有以后?”张磊的声音带着哭腔,情绪彻底失控,“我哥!我亲哥!就在南洋岛国森达那个鬼地铁项目上!去之前单位怎么忽悠的?月薪两万起步!包吃住!海外镀金!结果呢?签了卖身契才知道,合同里藏着刀子!前六个月工资押着不发!说是‘防止人才流失’!狗屁!就是怕你跑了!结果上个月,工地出大事了!隧道掌子面塌方!我哥……我哥腿被砸断了!粉碎性的!现在人躺在当地一个破破烂烂的黑诊所里,钱花光了,疼得死去活来!单位呢?管了吗?派人了吗?就说了一句:‘合同里写明了自愿承担海外作业风险,公司深表遗憾,请家属自行处理后续事宜’!去他妈的深表遗憾!这就是骗人去送死!去填坑!”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

浓重的阴影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劣质烟草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嘶嘶”声,以及张磊压抑不住的、痛苦而愤怒的抽泣。那点微弱的烟头红光,在黑暗中无力地明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叫老周的沙哑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唉……森达……又是森达……这种事,还少吗?我当年在东非联邦瓦加省修那条‘黄金铁路’,疟疾,整整得了三次!高烧四十度,躺在工棚里等死,身边连个能递口水的人都没有!骨头缝里都疼!钱呢?看着是比国内多点,够干嘛的?全他妈喂给医院和药贩子了!落下一身病根,阴天下雨就发作,比天气预报还准!单位?哼!出了国门,你就是个数字!死活?谁在乎?我那本辛辛苦苦考下来的测绘执业资格证?顶个屁用!到了那边,全站仪是人家用了十年淘汰下来的老古董,数据漂得厉害,全靠经验蒙!那证书,擦屁股都嫌硬!就是一张废纸!”

“那……那咱们怎么办?就这么认了?让他们这么欺负?”张磊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似乎在老周身上寻找答案或安慰。

“认?”老周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不认能咋地?告?你告谁去?耗得起吗?律师费、时间、精力……家里老婆孩子等米下锅呢!忍着吧,小子。在咱们这行,尤其一脚踏进了国立铁路公司这个庞大系统里,就得学会一个字——‘熬’!熬资历,熬年头,熬到你自己也麻木了,或者……熬到有人比你更倒霉,替你顶了雷。”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规则后的残酷清醒,“记住,在工区,干活,得讲究个‘度’。别冒尖,枪打出头鸟,活儿全是你的,错也全是你的;但也别垫底,垫底就是软柿子,谁都能捏你,考核扣钱第一个找你。干活悠着点,安全第一,保住自己小命最要紧。什么狗屁奉献精神,什么为铁路事业奋斗终身,那都是台上领导念稿子忽悠傻子的!命,是自己的!钱……”老周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认命,“扣着扣着,呵,也就……习惯了。”

最后三个字,“习惯了”,轻飘飘的,却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野的心上。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浓重的阴影。脚步声响起,带着沉重的拖沓。两个模糊的身影从树丛最深处走出来,迅速融入了操场上稀疏的、被夕阳拉长的人影中,仿佛刚才那段浸透了血泪、控诉与麻木“生存哲学”的对话,只是林野疲惫大脑产生的幻觉。

林野僵坐在冰冷的水泥长椅上,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却无法驱散他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和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寒意。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

“森达项目的塌方……押着工资的卖身契……”

“东非联邦的疟疾……废纸一样的证书……”

“熬……别冒尖,别垫底……安全第一……”

“扣着扣着,也就习惯了……”

学长白天在食堂里那戏谑而现实的抱怨,此刻与阴影下这血淋淋的控诉和老周那麻木到令人绝望的“生存智慧”彻底重叠、印证,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道尺,狠狠砸在他刚刚踏入“技术殿堂”门槛的、还带着憧憬的脚面上,留下清晰而疼痛的印记。

夕阳彻底沉入远处工厂轮廓的背后。操场上巨大的阴影如同墨汁般迅速扩散、蔓延,吞噬了最后一点橘红色的暖光,也吞噬了林野心中最后一丝关于“黄金未来”的天真幻想。他抬起头,望向操场边缘那排沉默的铁丝网,网外,一列看不到尽头的黑色货运列车正沿着平行的轨道,沉重地、缓慢地、坚定不移地驶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哐当……哐当……”声,如同这庞大体制沉重而冰冷的心跳。

夜色如同冰冷的铁幕,沉重地笼罩了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宿舍楼里,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噪音,光线昏黄。林野躺在硬板床的上铺,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着白天的军训。但更沉重的是心。耳边反复回响着树影下张磊绝望的控诉和老周那麻木到骨子里的“生存智慧”——“扣着扣着,也就习惯了”。

“习惯?”林野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剥落的墙皮,它在昏暗中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习惯什么?习惯被欺骗?习惯被压榨?习惯像牲口一样被驱赶,最后连命都可能搭进去?”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迷茫在他胸腔里冲撞。宣传册上那列飞驰的银色列车、泛亚铁路网的宏伟蓝图、优厚薪酬的诱人承诺……这些构筑他“黄金未来”的基石,在踏入北海市的第一天,就被现实冰冷的铁锤砸得粉碎。技术?掌握技术就能改变这一切吗?老周那句“证书就是废纸”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信念。

宿舍里并不安静。王海在下铺发出沉闷的鼾声。李斌还在辗转反侧,床板吱呀作响。陈涛的床铺很安静,但黑暗中,林野能看到他眼镜片偶尔反射的微光,他也没睡。

“陈涛,你爸……真是铁路上的?”林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

“嗯。”陈涛的声音很轻,“工务段,干了大半辈子线路工。”

“线路工?”林野想起白天师兄那身破旧的工装和黝黑的脸,“那……辛苦吧?”

“嗯。”又是简单的一个字。过了几秒,陈涛才补充道,“风里雨里,巡道、检修、抢险……落下一身病。”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种平淡本身,就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他总说,让我好好读书,别走他的老路。”黑暗中,陈涛似乎苦笑了一下,“结果……我还是来了这儿。”

林野沉默了。陈涛的父亲,一个干了大半辈子的老铁路人,用亲身经历告诉儿子“别走老路”,而儿子最终却和他站在了同一个起点。这其中的无奈和沉重,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技术?或许能改变个人的境遇?但能改变这个庞大系统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吗?能改变“血统论”和“学历歧视”吗?父亲林建国的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疲惫最终压倒了精神上的挣扎,林野在昏沉中睡去,梦里依旧是冰冷的铁轨网格、飘落的考核单和黑暗中明灭的烟头。

尖锐的哨声再次撕裂清晨。又是军训。

重复的立正稍息,枯燥的正步练习,教官赵士官那金属般冰冷的口令,在经历了一夜的精神冲击后,显得更加难以忍受。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被驯服的屈辱感。林野的动作变得有些机械,眼神里多了几分疏离和审视。他不再试图用“铁道精神”来激励自己,而是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出名为“纪律磨砺”的仪式。汗水依旧浸透衣服,脚底依旧疼痛,但心里的那团火,似乎被昨晚的阴影浇灭了大半。

午休时,食堂里的喧嚣依旧。王海、李斌、陈涛都沉默了不少,显然昨晚的阴影对话和各自的思虑都压在心头。林野端着餐盘坐下,味同嚼蜡。

“下午好像有课了。”李斌看着刚拿到的课程表,打破了沉默,“《铁道工程概论》和《工程制图基础》。”

“总算不用踢正步了。”王海闷闷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解脱。

下午的课在主教学楼一间普通的阶梯教室。墙壁斑驳,桌椅陈旧,空气里混合着粉笔灰和旧木头的气息。与想象中的大学课堂相去甚远。

《铁道工程概论》的老师姓吴,是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教授。他走进教室时,步履有些蹒跚,但眼神很亮。他没有看讲稿,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感慨:“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铁道工程的世界。几十年前,我像你们一样,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扛着道尺,背着经纬仪,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蕴含着一种真挚的情感。他讲铁路的发展史,讲老一辈铁路人如何在艰苦条件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讲“铁道兵精神”的传承。讲台下的学生们,包括林野,起初被这种怀旧和激情感染,听得还算专注。

然而,当吴教授讲到具体的技术发展时,问题出现了。他拿起一本封面磨损、纸张发黄的教材——《铁道工程基础(第三版)》,林野瞥了一眼版权页,赫然印着:出版日期:2008年。

“……所以,同学们,钢轨的应力分析,关键在于这个经典的莫尔-库伦理论……”吴教授在黑板上熟练地推导着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他的推导严谨而流畅,带着老派知识分子的风骨。但林野前排一个戴着厚厚眼镜、似乎对工程力学有些基础的同学,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师,这个理论……现在实际工程中,不是更多用有限元分析软件了吗?书上这个模型……简化得有点太理想了吧?”

吴教授推了推老花镜,看向那个同学,眼神里有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似乎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停顿了几秒,才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理论是根基!软件是工具!不把根基打牢,工具用得再花哨也是空中楼阁!我们那时候,连计算器都少,全靠手算,不也一样把铁路修起来了?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他不再理会,继续沉浸在自己熟悉的、属于他那个年代的理论推演中。

教室里出现一阵微妙的骚动。林野看着手中同样崭新的、却印着“2018年修订”字样的教材(修订版也只是在旧版基础上加了点无关紧要的附录),再看看吴教授手中那本明显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旧书,心中刚刚被点燃的一点热情迅速冷却。教材里的十年前?不,这教材里的理论和方法,恐怕远不止十年!技术与时代早已呼啸向前,而象牙塔里的某些角落,似乎还固执地停留在过去。这教出来的“技术”,能适应外面那个飞速变化、充满“考核暴政”和“血统壁垒”的现实世界吗?

接下来的《工程制图基础》课,更是给了林野当头一棒。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姓郑,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得像念经。他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复杂的工程图,而是……几张模糊不清、带着霉点的幻灯片!内容是极其基础的几何画法,线条歪歪扭扭,标注模糊。

“同学们,看这里。绘制直线,要保证横平竖直……”郑老师用一根老旧的木制教鞭,指点着幻灯片上模糊的线条,讲解着最基础的、甚至高中生都该掌握的知识点。课堂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有学生忍不住举手:“老师,我们……不能直接用cAd软件学吗?现在工程上不都是电脑绘图?”

郑老师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手工绘图是基本功!不练好手绘,理解不了空间关系!电脑?那是后面高级课程的内容。现在,给我把铅笔削尖,图纸铺平,从画直线开始练!”

教室里一片哀嚎。林野看着发到手里的粗糙绘图纸和几支劣质铅笔,感觉一阵荒谬。这就是他放弃高考、满怀憧憬来学的“运维技术”?学画直线?用着疑似上世纪的教学幻灯片?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自己毕业后,拿着这样过时的“基本功”,在工区被工长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因为“图纸不规范”被无情扣钱。技术?在这里,他似乎连接触到真正前沿技术的门都摸不到。

一天的课程结束,林野的心情比军训时更加灰暗。晚饭后,他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试图消化这巨大的落差。经过一个布告栏时,一张设计还算醒目、但印刷粗糙的海报吸引了他的目光。

海报顶部画着一个简陋的指南针和三角板的图案,下面是几个粗体字:

“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测绘先锋社”招新啦!

你想掌握工程测绘的核心技能吗?

你想接触真正的精密仪器吗?

你想在实践中提升竞争力吗?

加入我们,成为测绘先锋!

时间:今晚7点,实训楼307

联系人:张工

“测绘先锋社?精密仪器?实践?”这几个词像黑暗中的萤火,瞬间点燃了林野心中那几乎熄灭的“技术”火苗。课堂上的失望,或许只是暂时的?社团,也许是接触真正技术、弥补课堂不足的途径?特别是“测绘”这个方向,招生简章上提过,是铁道工程的重要支撑,而且……那个诱人的“注册测绘师”证!老周说那是废纸,但万一呢?万一掌握真正的技术,就能跳出那个“扣钱”和“熬”的怪圈?

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林野看了看表,快到七点了。他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朝着实训楼的方向快步走去。

实训楼比主教学楼更旧,红砖外墙爬满了岁月的痕迹。空气中机油和金属切削液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307教室的门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传出一些仪器调试的声响和人声。林野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教室很大,更像一个仓库。靠墙摆放着几台蒙着灰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经纬仪和水准仪。中间几张长条桌上,散落着一些图纸、卷尺和计算器。已经有七八个学生到了,大多是男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站在前面,正调试着一台相对较新的全站仪。他身材不高,但很精干,皮肤是常年野外作业的黝黑,手指粗壮有力。他就是海报上说的“张工”?

“来了?随便坐。”张工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直接,“我是张伟,工程测量科的外聘实训指导,也是咱们这测绘社的……嗯,算是指导老师吧。”他调试好仪器,这才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学生,眼神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欢迎对测绘有兴趣的同学。废话不多说,咱们社,玩的就是真家伙,干的就是真活儿!”

他拍了拍手边那台银灰色的全站仪:“认识这个吧?索佳SEt2x,现在工地上主流的中端机。精度、效率,不是老式经纬仪能比的。”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对先进工具的自豪。这立刻赢得了在场学生,尤其是林野的好感。总算看到点跟得上时代的东西了!

“咱们社的目标,就是让社员真正掌握这些仪器的使用,参与实际项目,积累经验!”张工的话掷地有声,“学校那些理论课,是基础,但远远不够!真正的本事,是干出来的!”

这话简直说到林野心坎里去了!课堂的失望在此刻被冲淡,他感觉找到了方向。这才是他想要的!技术实践!真刀真枪!

“张工,那我们……能接触到什么项目啊?”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兴奋地问。

张工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项目?当然有!学校围墙外那段废弃的货运支线知道吧?那就是咱们的实训场!从基础的控制网布设、导线测量,到后期的轨道几何状态检测、沉降观测,都能练!数据出来,还能跟工务段那些老师傅的成果比比,看看咱们学生娃的手艺怎么样!”

废弃支线?真实场景?数据对比?林野的心跳加速了。这听起来太棒了!这才是真正的学习!

“当然,”张工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严肃起来,“玩仪器,搞测绘,不是过家家。责任心第一!数据就是工程的生命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态度不端正,操作不规范,在我这儿,不行!”他指了指墙上一张手写的、墨迹淋漓的“测绘社章程”,“规矩不多,就三条:守时!严谨!负责!违反任何一条,一次警告,两次,请出社团!”

这严厉的语气非但没有吓退林野,反而让他对张工和这个社团多了几分敬重。技术,就应该这样严肃对待!

接下来,张工开始介绍社团的活动安排和仪器使用的基本安全规范。他讲解得很细致,也很生动,结合自己的工地经验,让枯燥的操作规程变得鲜活起来。林野听得全神贯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要点。他仿佛看到自己穿着工装,熟练地操作着全站仪,在真实的铁路线上获取精准的数据,赢得尊重……

介绍快结束时,教室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熨烫得笔挺的深蓝色工装(与张工那件饱经风霜的截然不同),身材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倨傲的从容。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径直走向张工。

“张工,这是下个月段里设备校准的排期表,刘科长让我拿给你看看。”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

张工接过文件,点点头:“行,放这儿吧,小张。”

“小张?”林野注意到张工对这个明显也是学生模样的人称呼上的微妙不同,带着一种……客气的疏离?

那个被称作“小张”的男生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扫过教室里那些陈旧的经纬仪、水准仪,最后落在张工正在操作的那台相对新的索佳全站仪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然后,他像是随意地提起:“对了,张工,听说咱们社这台SEt2x服役时间不短了?精度指标好像有点……不太稳定了?我们探伤车间新配的那批徕卡tS16,那才叫一个精准高效,自动照准、远程遥控,操作起来省心多了。”他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根无形的刺。

张工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他调试仪器的手也停顿了半秒。他抬起头,看着“小张”,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混杂着一丝无奈和压抑的愠怒,但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新设备是好。不过,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把手上家伙什玩精了,一样出好活。”

“那是自然。”小张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张工的技术,段里谁不佩服?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效率也很重要。科长还说呢,以后像线路精测这种关键任务,都得靠新设备保障精度和速度。”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那些满脸好奇和向往的新生,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学弟们跟着张工学真本事是好事,不过也要多关注前沿技术发展,别光抱着老古董。咱们铁路集团现在搞智能运维,对人才的要求可不一样了。”说完,他不再看张工略显难看的脸色,对新生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施施然离开了教室,仿佛只是来传达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教室里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刚才还热烈兴奋的气氛,仿佛被瞬间抽空了。张工沉默地低下头,继续摆弄那台索佳全站仪,只是动作明显慢了很多,肩膀似乎也垮下去了一点。新社员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刚才被点燃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后的茫然。

林野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看着张工有些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台在“小张”口中已是“不太稳定”的SEt2x全站仪。刚才张工讲述时眼中闪耀的光芒,此刻似乎黯淡了许多。那个“小张”是谁?他口中的“探伤车间”、“刘科长”、“徕卡tS16”……透露出他显然不是普通学生!他那番话,看似闲聊,实则句句诛心,不动声色地贬低了社团的设备,抬高了“新设备”和“智能运维”的门槛,更隐隐暗示着社团活动所能接触的技术层次……是落后的,是被淘汰的“老古董”?

技术?实践?林野刚刚燃起的希望,像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现实再次露出了它冰冷坚硬的一角。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系统里,连一个小小的学生社团,似乎也笼罩着无形的“血统”和“资源”的阴影?那个从容离去的“小张”,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远比老周和张磊的控诉更加具体、更加令人窒息。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一边是拥有新设备、接触核心任务、前途光明的“他们”;另一边,是守着老旧仪器、在废弃支线上练习、挣扎求生的“我们”。

“测绘先锋”?林野看着海报上那个指南针和三角板的图案,第一次觉得它有些刺眼。先锋?在这样一条起跑线就截然不同的跑道上,他们这群人,真的能成为“先锋”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跟在“新设备”和“有关系者”身后的……背景板?

他默默地收起了笔记本。加入社团的冲动,已经被一种更深的疑虑和冰冷的现实感所取代。他需要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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