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被架离前厅时，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不慎坠落，翠羽在青砖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如同她精心维持的贤良面具。苏锦璃望着那截断羽，眸光未动，只转身对着主位上的苏宏业再次敛衽一礼，月白裙摆在晨光中划出清冽的弧：「今日惊扰各位长辈亲友，锦璃心中不安，还望父亲与诸位海涵。」
她的声音清越平稳，不见半分慌乱，倒让满堂宾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人暗暗打量着苏相的脸色，见他捋须的手指微颤，便知这位素来威严的宰相此刻心中定是波涛汹涌。
苏宏业看着女儿素白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记忆里的锦璃总是缩在柳氏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连抬眼看人都带着怯意。可今日，她挺直的脊梁、锐利的眼神，竟有了几分其母当年的风骨。他喉头微动，终究只沉声道：「今日之事，是为父治家不严。你先回房歇息，余下事宜，为父自会处置。」
苏锦璃知道，父亲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不再多言，福身退下，穿过抄手游廊时，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倒像是为这场闹剧奏响的余韵。
才转过月亮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姐！姐姐等等我！」
苏锦璃回头，只见十二岁的苏明轩气喘吁吁地跑来，墨色箭袖上还沾着几片草屑，手里握着一柄刻着竹节纹的木刀，显然是从演武场直接赶来。小家伙跑得满脸通红，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了两把星火。
「姐！方才前院都炸开锅了！」苏明轩跑到她面前，胸脯还在剧烈起伏，「我听小厮说，你把柳氏那个老虔婆怼得哑口无言，还掏出王二郎的赌债账本甩她脸上了？」
苏锦璃见他口无遮拦，无奈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触手是少年人特有的粗硬发质：「小侯爷，注意言辞，府里下人多。」
「怕什么！」苏明轩把木刀往腰间一插，梗着脖子道，「那个王二郎就是个废物！上个月我在西草场看见他带着一群狐朋狗友，硬抢一个卖花小姑娘的花环，我拿鞭子抽了他的马屁股，那家伙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他越说越激动，小脸上满是愤慨，「姐，你做得太对了！那种人就算娶了仙女，也得被他糟践了，咱不嫁！」
看着弟弟义愤填膺的模样，苏锦璃心中一暖。上辈子，这个同母弟弟虽因被祖母娇惯而有些顽劣，却是府中唯一会偷偷给她送点心、在她被柳氏刁难时敢顶嘴的人。只是后来她嫁入王府，他年纪尚小，空有护姐之心，却无护姐之力，还为此被柳氏寻由头罚过好几次。
「知道你厉害，」苏锦璃弯起嘴角，替他拂去肩上的草屑，「但以后不可再随意动手，你如今也是有爵位在身的小侯爷，须得注意身份。」
「我那是路见不平！」苏明轩不服气地嘟囔，随即又挺了挺小胸脯，像只骄傲的小公鸡，「姐，你放心！以后谁要是再敢欺负你，不用你开口，我直接拎着我的『斩邪刀』去给你撑腰！」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腰间的木刀，引得旁边伺候的小丫鬟们忍不住偷笑。
苏锦璃被他逗得轻笑出声，眼底的寒冰也化了几分：「好，姐姐等着小侯爷的『斩邪刀』保驾护航。」
回到碎玉轩，绿萼早已捧来温水伺候。小丫鬟一边绞着帕子，一边忍不住叽叽喳喳：「姑娘，您是没瞧见，方才柳氏被拖走时，脸白得跟死人似的，发髻都散了！还有那些宾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奴婢在外面听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姑娘您可真厉害……」
苏锦璃接过温帕擦手，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海棠上。花瓣昨夜被雨打落不少，枝头却仍有新蕊待放。「这不过是第一步，」她淡淡道，「柳氏根深蒂固，岂会轻易罢休？」
果然，未时刚过，父亲身边的张管家就来传话，说老爷在书房等她。
苏锦璃理了理衣襟，深吸一口气。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踏入父亲的「澄心堂」，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墨香与龙涎香气。苏宏业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方假山，身形显得有些萧索。书案上，那叠桑皮纸包着的赌债账本赫然在目，旁边还压着一方紫端砚。
「父亲。」苏锦璃垂首行礼。
苏宏业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前厅时的威严，反而多了几分疲惫。他指了指书案前的绣墩：「坐吧。」
这是苏锦璃记忆中，父亲第一次让她在书房坐下。她略感意外，却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锦璃，」苏宏业拿起那叠账本，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你且说实话，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得来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审视的意味。
苏锦璃早已想好了说辞，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回父亲，半月前，女儿在花园里偶然听见柳氏身边的婆子与厨房管事闲聊，提及王二郎在赌坊欠下巨债，连王家老夫人都气得病倒了。女儿当时只当是下人口舌，并未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后来又见柳氏频频与王家的人往来，言语间总透着拉拢之意，心中便生了疑。恰逢前日绿萼去街上买丝线，听布庄的老板娘说，聚福楼的掌柜正拿着王二郎的借据四处找人兑银，这才……」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咬了咬下唇，做出一副后怕又不得不为之的模样。
苏宏业盯着女儿的脸，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谎言的痕迹。可眼前的少女，眸光清澈，眉宇间虽有坚毅，却也带着未脱的稚气。他想起柳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表面贤良淑德，暗地里却总想着为自己的儿子苏明轩铺路，甚至不惜牺牲嫡女的幸福……一股怒意悄然涌上心头。
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竟带着几分愧疚：「是为父对不住你。」他放下账本，看着苏锦璃，「这些年，为父一心扑在朝堂，以为后院有柳氏打理便可高枕无忧，却不想……让你受了委屈。」
苏锦璃心中微颤。这是父亲第一次对她表达歉意。她抬眼望去，竟发现父亲鬓角的白发似乎比记忆中更多了些。
「柳氏之事，为父会彻查。」苏宏业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只是你如今及笄，婚姻大事终究是要考虑的。你既已当众拒了王家，心中可有其他打算？」
机会来了！苏锦璃心中一凛，立刻跪坐到地上，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父亲，女儿……不想过早议亲。」
苏宏业眉头微蹙：「哦？为何？」在他看来，女子早嫁早安稳，尤其是经历了今日之事，尽快寻一门可靠的亲事，才是正理。
「父亲，」苏锦璃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心中酝酿多次的话说了出来，「女儿想读书。」
「读书？」苏宏业愣住了，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些经史子集有何用处？」
「父亲，」苏锦璃不卑不亢地反驳，「孔子曰『有教无类』，圣贤之言，并未将女子排除在外。女儿并非想做女夫子，只是觉得，多读书方能明事理，知兴衰。将来即便嫁人，也能以诗书教化子女，以智慧辅佐夫君，而非只懂后宅争风吃醋。」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再说，弟弟如今跟着翰林院的李夫子读书，女儿虽为女子，却也渴望能聆听夫子教诲。若父亲应允，女儿愿与弟弟一同受教，若有懈怠，甘愿受罚。」
苏宏业怔怔地看着女儿。他从未想过女儿会有如此想法。在他固有的观念里，女子的归宿便是相夫教子，读书识字不过是锦上添花。可看着锦璃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对知识的渴望，是他在其他女儿身上从未见过的神采，竟让他想起了亡妻——那个同样饱读诗书、见解不凡的女子。
如果她还活着，想必也会支持女儿的吧……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苏锦璃素白的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跪坐在那里，像一株倔强的白菊，虽纤弱却自有风骨。
良久，苏宏业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你当真想学？」
「女儿恳请父亲成全！」苏锦璃重重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心中却燃起希望之火。
苏宏业看着女儿伏在地上的身影，又看了看书案上那叠揭露了后宅阴私的账本，心中某个长久以来的壁垒，似乎悄然崩塌了。他想起柳氏的算计，想起锦璃生母的聪慧，最终长叹一声，像是做出了重大决定：「好！既然你有此心志，为父便遂了你的愿！」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明日起，你便随明轩一起去前院书房读书。为父会亲自修书给李夫子，让他好生教导你。」
「谢父亲！」苏锦璃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再次叩首，「女儿定不负父亲期望！」
从澄心堂出来，苏锦璃只觉得步履轻快，连廊下的风都带着暖意。她知道，这一步棋，她走对了。父亲的态度转变，不仅是对柳氏的反击，更是她掌握自己命运的关键一步。
回到碎玉轩，还未坐稳，就见长姐苏清瑶带着两个丫鬟来了。苏清瑶是柳氏所生的庶女，平日里与苏锦璃关系疏离，此刻却端着一个描金漆的妆奁盒，神色有些别扭。
「喏，给你。」苏清瑶将妆奁盒往桌上一放，语气带着几分傲娇，「今日在前厅，看你素面朝天的，像个庙里的小尼姑。」
苏锦璃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上辈子，这个长姐虽不至于欺负她，却也从未给过她好脸色，更遑论送东西了。
她打开妆奁盒，里面铺着一层藕荷色的软缎，缎面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螺钿盒子。打开螺钿盒，一股清幽的花香扑面而来，里面是一盒色泽如同晚霞般绚烂的胭脂，正是时下最流行的「醉流霞」。
「多谢长姐。」苏锦璃真心实意地致谢。
苏清瑶见她收下，紧绷的脸颊松弛了些，却依旧板着脸：「哼，算你识相。我可告诉你，读书归读书，女孩子家的样子还是要有的，别整天跟个小子似的疯跑，将来嫁不出去，可别赖我没提醒你。」
她说着，目光却忍不住瞟了瞟苏锦璃素净的脸，又迅速移开，耳根微微泛红：「那个……今日之事，你做得……还算不错。王二郎那种人，确实配不上你。」
苏锦璃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多谢长姐夸奖，妹妹省得。」
苏清瑶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跺了跺脚：「谁夸你了！油嘴滑舌！」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瞪了她一眼，「明天去书房，记得把这胭脂抹上，别给我苏府丢人！」
看着长姐略显仓促的背影，苏锦璃手中的螺钿盒还带着温热。她忽然明白，苏清瑶并非真的冷漠，只是在柳氏的影响下，习惯了用尖刻来伪装自己。今日她的转变，或许是因为震惊于自己的反抗，或许是潜意识里对柳氏的做法也不认同。
无论如何，这一丝来之不易的姐妹情，让苏锦璃心中暖意融融。
入夜，碎玉轩点起了羊角宫灯。绿萼端来晚膳，忍不住又开始汇报府里的新鲜事：「姑娘，您听说了吗？老爷把柳氏院里的管事妈妈全换了，连伺候的小丫鬟都挑拣着打发了几个！听说还把她的月例银子减了一半，让她在静思堂好好反省呢！」
苏锦璃慢条斯理地用着粥，闻言点了点头。这只是初步的惩罚，她要的，是让柳氏彻底失去兴风作浪的能力。
「对了，姑娘，」绿萼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小侯爷刚才偷偷溜过来，说他明天要去找李夫子，让夫子多关照您。还说……」绿萼压低声音，学起苏明轩的腔调，「要是夫子敢偏心眼，或者哪个同窗敢笑话您，他就把夫子的胡子揪下来，把同窗的书包扔到荷花池里去！」
苏锦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把粥喷出来。她放下汤匙，揉了揉眉心，心中却是一片柔软。
这一世，有父亲的理解，有弟弟的维护，甚至连素来疏离的长姐也递来了橄榄枝。她不再是上辈子那个在深宅后院中孤独挣扎的苏锦璃了。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柳梢，清辉洒满庭院。苏锦璃走到窗前，望着天上的星辰，眸光坚定。
柳氏，王二郎，你们的算计，我已看穿。这一世，我不仅要护好自己，护好真正关心我的人，还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明天，便是她踏入前院书房的日子。新的战场，已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