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偏殿。
夜色如同凝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曜石，沉沉地压在殿宇的飞檐斗拱之上。窗外的海棠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白日里灼灼的生机早已被无边的死寂吞噬。殿内角落，烛火的光芒被巨大的黑暗挤压得只剩下微弱的一小圈，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安地摇曳，将沈昭蜷缩在软榻上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一个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孤魂。
沈昭将自己紧紧裹在那条薄薄的锦衾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像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冻得她指尖冰凉，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脚踝上那圈金链沉寂着，如同死物，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连它都感知到了主人那濒临崩溃的绝望。
青鸾离去时那最后深深的一眼，如同烙印，烫在她惊魂未定的心上。那眼神里深不见底的忧虑，无能为力的沉重，还有那一声来自长信宫深处的、沉闷突兀的重响——“哐当”！如同两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锁链，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楚明凰…她到底在做什么？！
那声响是什么？！
是意外？还是…那些被列为禁忌的、危险的“逆天改命”、“以命续魂”之术…反噬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地撕扯着沈昭的神经！青鸾的话语，那些破碎的低语，系统临死前的警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个让她灵魂都在尖叫的答案！楚明凰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沈昭的命！为了对抗那虚无缥缈的“天道枷锁”！为了完成那指向苍穹的“弑天”！
心口那块巨大的空洞，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猛烈的剧痛狠狠攫住！那剧痛混杂着极致的恐惧、被真相撕裂的绝望，以及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焚烧殆尽的心疼！为了她？为了她这个异世而来的、被诅咒的“棋子”？值得吗？！她凭什么？！
时间在死寂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更漏声嘶哑地报过一更、二更…每一滴水珠滴落的声响，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沈昭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她死死盯着偏殿通往主殿的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眼瞳因为长时间一眨不眨而布满了血丝，干涩刺痛。每一次殿外传来细微的风声，或是远处宫人模糊的脚步声，都让她惊得浑身一颤，心脏狂跳不止。
终于！
在更漏嘶哑地报过三更，沈昭的神经几乎要绷断的刹那——
主殿方向，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缓慢，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那脚步声带着一身凛冽的、仿佛刚从九幽深渊归来的寒气，每一步落下，都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几分。
来了！
沈昭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蜷缩在锦衾里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巨大的恐惧和那灭顶的心疼交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胆怯！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不能再忍受这种悬在头顶的未知恐惧和楚明凰那刻意的、冰冷的疏离！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明确的、决定生死的答案！哪怕…那答案会将她彻底撕碎！
就在那玄黑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浓重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夜露寒气，如同移动的冰山般，即将穿过偏殿与主殿相连的回廊门扉，踏入主殿那更加深沉的黑暗时——
“刷啦！”
锦衾被猛地掀开！
沈昭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所有力量的小兽，赤着脚，从软榻上弹了起来！冰冷的金砖地面刺激着她的脚心，却丝毫无法阻挡她的动作！她甚至忘了脚踝上那圈金链的束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不顾一切的决绝，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叮铃——哗啦——！”
金链被骤然扯直，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银铃疯狂地晃动，发出前所未有的、急促而尖锐的悲鸣！那声音在死寂的殿宇里疯狂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沈昭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地拦在了那道散发着无尽寒气的玄黑身影面前！
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楚明凰身上那股混合着凛冽夜露、冰冷龙涎香以及一丝极淡的、被刻意掩盖过的…陈旧血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带着硫磺与焦土气息的诡异味道！
楚明凰的脚步，猝然停住。
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被拦下。深不见底的凤眸微微垂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了拦在身前的沈昭。
那目光锐利、幽深、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悦和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在冰层之下的、极其混乱的暗流。烛火在她身后跳跃，将她轮廓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下颌线绷紧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这深夜的冷风更加刺骨。
“让开。” 两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如同极地吹来的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若是往日，仅仅这两个字，就足以让沈昭如坠冰窟，惶恐退避。
但此刻，沈昭却像是被那刺骨的寒意激起了骨子里最后一丝血性！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直直地迎上了楚明凰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冰寒的凤眸！
恐惧依然存在，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神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那灭顶的心疼、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以及一种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撕心裂肺般的绝望！
“陛下！” 沈昭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凄厉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沫的颤音，“您到底在计划什么？！”
楚明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的冰寒似乎更重了一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沈昭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告诉我！” 沈昭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撞进楚明凰冰冷的怀里！她仰着脸，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沿着苍白冰凉的脸颊肆意流淌，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惊涛骇浪般的质问和痛苦，“‘血祭’到底是什么？！‘心尖血’是什么？！‘药引’是不是指我？！”
“药引”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楚明凰的心口！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猛地一缩！冰封的面具上，终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裂缝！那里面翻涌的混乱和某种被窥破的惊怒瞬间爆发！
“住口！” 楚明凰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暴戾！她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捂住沈昭的嘴，或是将她狠狠推开！
但沈昭却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抓住了楚明凰抬起的手腕！那只手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沈昭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皮肤，如同握住了一块寒玉，冻得她指尖发麻，却死死攥住不放！
“是不是因为我？！” 沈昭死死攥着楚明凰冰冷的手腕，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滚落，声音因为极致的绝望和心痛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您要用您的心尖血…去做什么？！您要…牺牲自己？！就为了…为了我这个…异世来的…祸害？！”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她喉咙深处嘶吼出来，带着泣血的绝望和一种自我厌弃的痛楚！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她心如刀绞！比直面死亡更让她恐惧！
“您回答我啊！楚明凰！！！”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第一次，在极致的绝望和愤怒中，直呼了帝王的名讳！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孤鸟最后的哀鸣，在空旷死寂的殿宇里疯狂回荡！
楚明凰的身体，在沈昭那声嘶力竭的“楚明凰”和“牺牲自己”的质问中，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那双燃烧着冰焰的凤眸剧烈地闪烁起来！眼底那强行维持的冰寒和威压，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被沈昭死死攥住的手腕，传来对方滚烫的泪水和指尖绝望的力道。那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她看着眼前这张泪痕交错、苍白绝望的脸，看着那双被痛苦和爱恨烧得通红的眼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灭顶的心疼和绝望…楚明凰那冰封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带着毁灭力量的情感洪流，狠狠冲击着！那深藏在冰层之下的、早已被禁忌之术和自身反噬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 楚明凰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冰冷的面具只是裂开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更加混乱的幽暗覆盖。她猛地用力，试图甩开沈昭的手！
“放开！”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沙哑，比之前更加冰冷，却隐隐透着一丝…仓惶？
沈昭被那股大力甩得一个踉跄，脚踝上的金链再次被扯紧，剧痛传来！但她却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借着踉跄的势头，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了上去！这一次，她没有去抓手腕，而是直接扑向了楚明凰的胸口！
她的目标，是那件玄黑的、绣着盘龙纹的常服领口！是那道至今未愈的箭伤所在！
“我不信！我不信您会这么对我！我不信您会这么对自己！” 沈昭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双手胡乱地抓向楚明凰的衣襟，试图撕开那层冰冷的伪装，看清下面隐藏的真相，“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您的伤！是不是又裂开了？！是不是因为那些该死的禁术？！是不是因为我？！”
“沈昭！你放肆！” 楚明凰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慌乱！她猛地抬手格挡！混乱中，冰冷的手指与沈昭滚烫的指尖纠缠在一起！两人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在空旷死寂的殿宇中央，如同两只绝望的困兽，爆发了激烈的撕扯和推拒！
“哗啦！” 楚明凰宽大的玄黑袖袍被沈昭绝望的手指扯开！露出一截苍白却线条优美、此刻却布满了一道道…触目惊心、深可见骨的、新旧交错的狰狞伤痕的手臂！那伤痕纵横交错，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却还渗着新鲜的、暗红的血珠！
沈昭的动作瞬间僵住！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缩成了针尖！她死死盯着楚明凰手臂上那些恐怖的伤痕，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那些伤…绝不是宫变留下的！那形状…那位置…分明是…是放血？！是自残？！是为了那所谓的“血祭”？！
“不…不…” 沈昭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和心疼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楚明凰那双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一丝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狼狈的凤眸！
就在这混乱僵持、两人都因为那暴露的伤痕而心神剧震的刹那——
沈昭的目光，在混乱的撕扯和泪水的模糊中，无意间扫过了楚明凰的肩头！
那玄黑的衣料，在靠近左侧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小片颜色…更深！
是湿的！
而且…那湿润的暗色，正在以一种缓慢却执拗的速度，在玄黑的底色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如同在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死亡之花！
那是…血！
是那道为她挡下的箭伤！在楚明凰这疯狂的自毁和禁术反噬下，再一次…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