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如同一条褪色的黄绸带，在初夏葱茏的原野间蜿蜒伸展。马车辘辘前行，车轮碾过被阳光晒得微烫的泥土和碎石，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安的声响。车帘随着颠簸轻轻晃动，每一次掀开的缝隙，都像为囚鸟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窗。
沈昭跪坐在车厢内柔软的锦褥上，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向了那扇摇晃的车窗。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盛满了从未有过的、纯粹的新奇与雀跃，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清澈见底地倒映着窗外流动的画卷。
“明凰！明凰你快看！”她猛地回头，声音带着孩子般的兴奋，脸颊因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几缕被风吹乱的乌发黏在光洁的额角，“那边！好多好多白色的鸟！在水田里！它们飞起来的样子……像……像撒了一把雪！”她急切地指着车窗外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那里白鹭点点，或静立觅食，或振翅翩跹，在碧绿的秧苗和湛蓝天空的映衬下，宛如一幅生动的工笔画。
楚明凰靠坐在车厢最内侧，后背垫着厚厚的引枕，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素色丝毯。长途的颠簸对她残破的身体依旧是巨大的考验，脸色在车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透着一种玉石般的、挥之不去的苍白。她大部分时间都闭着双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胸膛随着悠长而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仿佛在沉睡。
然而，当沈昭那带着巨大惊喜的声音响起时，她覆盖在眼睑上的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睁眼，只是搭在丝毯上的、那只微凉的手，食指指尖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回应那声呼唤。
沈昭没有得到期待的回应，也不在意。她的注意力瞬间又被窗外另一处景致吸引。“呀！那是什么花？紫色的！开得好多！像……像一片雾！”她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探出窗外，指着官道旁一片开得轰轰烈烈的野蓟花田。那深深浅浅的紫色花朵在阳光下摇曳生姿，如同大地的织锦。
一阵带着田野青草气息和野花芬芳的暖风，猛地灌入车厢！
“咳咳……” 楚明凰压抑的、带着一丝痛苦的轻咳声，极其轻微地在沈昭身后响起。
那声音虽轻，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勒紧了沈昭所有兴奋的神经！她猛地缩回身子，如同受惊的兔子，带起一阵风。脸上的兴奋红晕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慌和自责。
“明凰！”她立刻扑回楚明凰身边，动作快得带倒了矮几上的一个空茶杯也浑然不觉。她跪坐在楚明凰身侧，双手紧张地抓住楚明凰那只微凉的手，目光急切地在她苍白的脸上梭巡，“是不是风吹着了？难受吗？我……我不看了！我关窗！”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立刻就要伸手去拉下车帘。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车帘的刹那——
一只微凉而略显无力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覆在了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沈昭愕然回头。
楚明凰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沉淀着巨大疲惫的凤眸，此刻正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责备，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深水般的平静，和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柔和暖意。
她的目光掠过沈昭写满惊慌和自责的脸，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最终，落在了车窗外那片被阳光镀上金边的、生机勃勃的原野上。她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嘶哑破碎、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唇齿间挤出：
“……无妨……”
“……看……吧……”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昭脸上，那深潭般的眸底，清晰地映着少女的影子，带着一种无声的纵容。
“……孤……也想……看看……”
沈昭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酸涩与甜蜜交织。巨大的自责被这无声的纵容和那份“也想看看”的微弱渴望瞬间抚平。她看着楚明凰眼中那片深沉的、映着自己倒影的平静，看着那抹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柔和，滚烫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汹涌的泪意逼回去，唇角努力弯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重重点头：“嗯！”
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探头，而是乖巧地、小心翼翼地重新跪坐回窗边，只将小小的脑袋靠在窗棂上，留出一道细细的缝隙。她的目光依旧贪婪地追逐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谨慎地观察着外面世界的小鸟。
看连绵起伏、如同披着绿色绒毯的山丘在远处铺展。
看蜿蜒如银带的清澈小溪，在阳光下跳跃着碎金般的光点，溪边有妇人浣衣，木槌敲打衣物的声音隐约传来。
看炊烟袅袅的村落，黄泥墙，茅草顶，篱笆院里跑着咯咯叫的母鸡和摇尾巴的大黄狗。
看田间劳作的农人，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闪着油光，吆喝着耕牛，动作带着古老而坚韧的韵律。
“明凰，”沈昭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分享秘密般的雀跃，时不时地回头，“你看那个小娃娃，在追蝴蝶呢！跑得真快，像个小兔子！”
“那个老伯在犁地，牛走得好慢啊，可是田犁得真直！”
“那边有座小石桥！桥洞下是不是有鸭子？”
楚明凰安静地靠在引枕上，大部分时间依旧闭目调息，浓密的长睫覆盖着眼睑，如同栖息的黑蝶。然而，每当沈昭带着惊奇和欢喜的声音响起，她的眼睫便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她没有再费力地转头去看沈昭所指的具体景象，只是搭在丝毯上的那只手，会极其缓慢地、极其自然地，摸索着探过去，轻轻覆在沈昭搁在锦褥上的手背上。
微凉的指尖，带着初愈的僵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依赖，轻轻搭着。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沈昭感受着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和无声的陪伴，心中涨满了巨大的暖流。她不再频繁回头，只是偶尔看到特别新奇的景象时，会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一声，然后立刻转头，对着楚明凰闭目的容颜，露出一个带着分享喜悦的、无声的笑容。她反手，将自己的温热覆盖在那微凉的手背上，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楚明凰微凉的指节，仿佛在无声地说：我看到了，我在这里，我和你一起看。
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温馨。药味似乎被窗外涌进来的草木清香冲淡了许多。阳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辚辚声、沈昭偶尔压低的轻呼、以及两人交织的、轻缓的呼吸声。
行至一处开阔的河滩，车夫勒住马缰，让马匹在树荫下饮水休息。
“明凰，我们下去透透气好不好？就一会儿！”沈昭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指了指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你看，河水好清！那边还有好多圆圆的鹅卵石！”
楚明凰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窗外刺目的阳光和开阔的河滩。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暴露在开阔地带的本能警觉尚未完全消退。然而，迎上沈昭那双盛满了期待、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眼眸，那点微弱的警觉瞬间被无声的叹息淹没。
她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
沈昭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如同得到最珍贵糖果的孩子。她立刻动作麻利地跳下车，然后转身，极其小心地伸出手臂，让楚明凰能扶着她的肩膀慢慢挪下车厢。
双脚落在松软的河滩砂石上，楚明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巨大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她立刻将大半重量倚靠在沈昭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肩膀上。沈昭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她，动作缓慢而谨慎，一步一步，朝着河边那片被树荫笼罩的、相对平坦的卵石滩挪去。
河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一丝难得的清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卵石滩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凰，你坐这里！”沈昭扶着楚明凰在一块巨大的、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青石上坐下。石头被树荫笼罩，触手温凉。她又飞快地从车上取来薄毯，仔细地铺在石头上，才让楚明凰靠坐上去。
安置好楚明凰，沈昭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小鸟，轻盈地跑向水边。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鹅卵石，弯下腰，仔细地在清澈的浅水里搜寻着。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沾湿了鬓角也浑然不觉。
“看！明凰！”她忽然直起身，手里高高举起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圆润、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质感的乳白色鹅卵石，兴奋地朝着树荫下的楚明凰挥舞着，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像不像一块小玉？送给你！”
楚明凰靠坐在青石上，微微眯着眼，抵挡着穿过树叶缝隙的、依旧有些刺目的阳光。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幕布笼罩着她，河风带来的凉意让她下意识地将薄毯裹紧了些。然而，看着沈昭在阳光下雀跃的身影，看着她被河水打湿的裙摆，看着她手中那块不值一提却被她视若珍宝的石头，看着她脸上那毫无阴霾的、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笑容……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宁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了楚明凰残破的身体和疲惫的灵魂。
她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那抹笑意很浅，很淡，却像拨云见日的初阳，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所有的阴霾和病气，照亮了那张依旧苍白的脸。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追随着沈昭在河边嬉戏的身影，看着她一会儿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仔细端详，一会儿又孩子气地用脚尖去撩拨清凉的河水，溅起细碎的水花。那双沉淀着万水千山、杀伐决断的凤眸深处，此刻只倒映着一个身影，盛满了无声的、近乎宠溺的温柔。
沈昭在浅水处玩了一会儿，凉意透过绣鞋渗入脚底。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捧着几块自己精挑细选的“宝贝”石头，踩着湿漉漉的鹅卵石，蹦蹦跳跳地跑回树荫下。
“明凰，你看！”她献宝似的将几块形态各异的石头放在楚明凰身边的青石上，“这块白的像玉，这块黑的上面有金色的纹路，像……像星星！这块扁扁的，打水漂肯定飞得远！”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额角沾着细小的水珠，眼眸亮得如同落入了星河。
楚明凰的目光从沈昭兴奋的脸上，缓缓移向那几块平凡无奇的石头。她没有看石头，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微凉而略显无力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初愈的僵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温柔，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稀世珍宝上的尘埃，轻轻拂过沈昭光洁额角上沾染的一小块湿润的河泥。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
沈昭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关于石头的兴奋瞬间凝固。她呆呆地看着楚明凰近在咫尺的、带着浅淡笑意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片只倒映着自己的、深沉的温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疯狂地擂动起来。
楚明凰的指尖停留在她的额角，没有移开。她的目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细细描摹着沈昭的眉眼，从光洁的额头，到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鼻尖，最后，久久停留在那双如同盛满了整条星河般璀璨的眼眸上。
河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带来远处模糊的鸟鸣。
许久。
一个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般力量的声音，如同呓语般，在沈昭耳边轻轻响起：
“……山河……万里……”
“……不如……”
“……昭昭……”
“……入眼……”
沈昭的瞳孔骤然放大！
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只剩下楚明凰那双盛满了自己倒影的、温柔而疲惫的凤眸！
只剩下那如同烙印般刻入灵魂深处的六个字！
山河万里，不如昭昭入眼！
巨大的震撼和灭顶的甜蜜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没！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楚明凰的怀里，双臂紧紧环抱住那依旧单薄却无比温暖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带着药味和清冽冷香的颈窝里，放声大哭起来！
“明凰……明凰……”她语无伦次地哽咽着，泪水瞬间濡湿了楚明凰的衣襟。
楚明凰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而微微晃了晃，却稳稳地承受住了。她那只微凉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初愈的僵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怜惜，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着沈昭因哭泣而颤抖的后背。她的下巴轻轻抵在沈昭的发顶，闭上双眼，感受着怀中温热的身体和汹涌的泪水，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超越生死的依恋与爱意。
树荫浓密，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温柔笼罩。河水的粼粼波光在不远处跳跃，如同细碎的金屑洒落。
然而，就在这片温馨得令人心醉的树荫之外，河滩上游几十丈外的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深处。
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正透过摇曳的苇杆缝隙，死死地锁定在树荫下那两个相拥的身影上！尤其是……楚明凰怀中，那枚贴身存放、此刻因她情绪波动而极其微弱地逸散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波动的……天道法则碎片！
那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尖，带着一种贪婪的窥伺和冰冷的算计。
芦苇丛无声地晃动了一下，那窥视的目光如同鬼魅般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一片被风吹动的、沙沙作响的芦苇，在阳光下投下摇曳不安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