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急诊室走廊冰冷的灯光下,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陈岚如同雕塑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死死盯着抢救室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母亲陈母蜷缩在长椅上,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一根细线,不断缠绕收紧着她的心脏。
李明轩去缴费窗口办手续,又去自动贩卖机买了几瓶水回来。他将一瓶水拧开,沉默地递给陈岚。陈岚机械地接过,冰冷的瓶身触碰到她同样冰冷的手指,却激不起一丝暖意。她没有喝,只是紧紧攥着,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红灯,终于熄灭了。
那细微的变化,如同惊雷在陈岚和陈母心头炸响!两人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踉跄着扑到抢救室门口!
门开了。戴着口罩、神色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医生!我儿子怎么样?!”陈母扑上去,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口,声音嘶哑颤抖。
陈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医生的眼睛。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他看了一眼焦急万分的家属,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平稳,却也透着一丝凝重:“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一句话,让陈岚和陈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瞬间松弛,巨大的庆幸感如同暖流涌上,陈母腿一软,差点瘫倒,被陈岚死死扶住。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让两人的心再次悬了起来,“腰椎挫伤非常严重,虽然没有完全断裂,但椎体压缩性骨折,神经也有一定程度的压迫和水肿。需要立刻手术固定,术后能否恢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都无法保证。最坏的情况…有瘫痪的风险。”
瘫痪?!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陈岚刚刚升起的庆幸!她浑身一颤,扶着母亲的手瞬间冰凉!
陈母更是如遭雷击,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全靠陈岚支撑着才没倒下。
“医生…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才多大啊…”陈母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哀求。
“我们会尽力的。”医生安抚道,“手术是第一步,术后还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治疗。家属先去办住院手续,预交费用吧。手术费用不低,后续康复花费更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钱…钱我们交!交!”陈岚连忙应道,声音带着哭腔,“只要人能好…花多少钱我们都治!” 她扶着几乎虚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陈默躺在上面,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默默!我的儿啊!”陈母扑到床边,看着儿子毫无生气的脸,哭得肝肠寸断。
陈岚看着弟弟那副模样,心如刀绞。她强忍着泪水,跟着护士一起,将陈默推向了重症监护室。李明轩沉默地跟在后面,帮忙办理各种手续。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下午。过程漫长而煎熬。陈岚和陈母守在手术室外,如同两尊石雕。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是凌迟。
终于,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主刀医生疲惫地走出来,告知手术还算顺利,固定住了受损的腰椎,但神经的损伤情况需要等病人苏醒后进一步观察评估,瘫痪的风险依然存在。陈默被送进了骨科病房的加护间。
接下来是漫长的术后观察期。陈默一直处于昏睡状态。陈岚向单位请了长假,日夜守在病房里。她小心翼翼地给弟弟擦拭脸颊,按摩麻木的腿部(预防血栓),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神经时刻紧绷着。陈母则强撑着精神,回家熬汤煮粥,再送来医院。
李明轩白天要上班,接送阳阳,晚上会来医院替换一下陈岚,让她稍微休息几个小时。但他和陈岚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沉重的医疗费用和巨大的不确定性,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李明轩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妻弟,看着妻子憔悴不堪、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脸,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感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三天后,陈默终于从昏睡中悠悠转醒。
意识像是从深海中艰难地浮出水面。首先感受到的,是后背和腰部那一片如同被巨石碾压过的、沉重而尖锐的剧痛。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一阵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腰部窜遍全身,让他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默默!默默你醒了?!”陈岚沙哑而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默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姐姐陈岚那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却带着巨大惊喜的脸。然后是母亲布满血丝、充满担忧的眼睛。
“姐…妈…”他的声音微弱而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陈母喜极而泣,紧紧握住儿子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枯瘦的手掌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温暖。
陈默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她们,但身体的剧痛让他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转动眼球,打量着这间陌生的病房。白色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仪器…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矿下…塌方…黑暗…剧痛…七百块钱…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床边柜子上,那几张沾着泥污和暗红血迹的、皱巴巴的红色钞票,被陈母用一张纸巾垫着,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里。
七百块。
他用几乎瘫痪的代价换来的。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
陈岚看着弟弟醒来后那死寂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看着他目光扫过那七百块钱时的复杂情绪,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又痛又闷。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明轩下班后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保温桶。他看到陈默睁着眼,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
“回来了?”
回来了?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寂静的病房里。
不是“醒了?”,不是“感觉怎么样?”,只是一句平淡无奇、甚至带着点疏离的“回来了?”仿佛陈默只是出了一趟远差,而不是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未来还面临着瘫痪的巨大风险。
陈岚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丈夫,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
陈默闭着的眼睛,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句冰冷的问候,与他无关。
陈母也愣住了,看着女婿,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错愕和心痛。
李明轩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话语的冰冷,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他将保温桶放在柜子上,对着陈岚说:“妈熬的汤,你喂他喝点。我出去抽根烟。”说完,他转身就离开了病房,没有再看病床上的陈默一眼。
病房门被轻轻带上。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清晰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陈岚看着弟弟紧闭的双眼,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写满疲惫和麻木的脸,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有让哽咽声冲破喉咙。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在弟弟的病床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浸湿了她的衣裤。肩膀因为极致的压抑和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
丈夫那声冰冷的“回来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不仅刺穿了她的心,也彻底斩断了她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在这个冰冷的病房里,守着生死未卜的弟弟,面对丈夫的漠然,她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孤独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