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死寂了一瞬。
通讯兵那句“龙王庙大捷”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滋滋作响,把冻僵的脑子都烫醒了。
“全…全歼?”王石头张着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膝盖撞到旁边的瓦罐都没察觉,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通讯兵,“狗日的…一个没跑掉?全…全报销了?!”
“二百多!重机枪!迫击炮!船都沉了!”通讯兵的脸兴奋得发紫,声音劈了叉,用力挥舞着手里的电报纸,仿佛那就是鬼子的投降书。
“赢了!真他娘的赢了!”铁柱嗷一嗓子蹦起来,狠狠捶了下窝棚的柱子,震得棚顶的积雪簌簌往下掉。他像个孩子似的,原地转了个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顾不上擦,“老孙!你听见没?二嘎!你们听见没?狗日的鬼子全喂黄河王八了!值了!值了啊!”
钻山豹吊着胳膊,用没受伤的手狠狠捶了下地面,咬着牙,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佐藤那老狗的魂儿…得在黄河里冻成冰坨子!”
压抑了太久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和悲伤的堤坝。小钟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了,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低头默默擦拭着他那支立了大功的狙击枪。
猎人老哥也激动得直搓手,看着这群死里逃生又迎来大捷的军人,眼眶发红:“好!杀得好!解气!真他娘的解气!老天爷开眼!”他抓起那瓶劣质烧酒,也不管碗了,直接塞到李大山手里,“兄弟!喝!敞开了喝!庆功酒!”
李大山接过酒瓶,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掌心。他没有立刻喝,而是抬起头,目光穿过欢呼的人群,投向窝棚的角落。
老蔫巴依旧佝偻着坐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裹着二嘎的小小包裹。窝棚里的喧嚣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枯瘦的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毯子,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那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嗬嗬”声,在欢腾的背景音里,微弱却无比清晰地钻进李大山的耳朵里,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着他的心。
赢了。鬼子在龙王庙喂了王八。佐藤死了。血债血偿。
可老蔫巴的孙子,那个在风雪中微弱喊着“爷爷冷”的二嘎,再也回不来了。孙铁山那不肯闭上的眼睛,终究没能亲眼看到这场胜利。
巨大的悲喜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李大山胸口激烈冲撞,撞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感觉喉头腥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腔和眼眶。他猛地举起酒瓶,对着孙铁山遗体安放的方向,对着老蔫巴怀里那个小小的隆起,仰起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劣质的烧酒像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灼痛感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咳得弯下腰,酒瓶杵在地上,支撑着身体。
“李连长!”王石头赶紧过来扶他。
李大山摆摆手,推开王石头,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酒水和泪水,直起身。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烈的酒气和窝棚里的烟火气,也带着风雪残留的凛冽。他走到赵刚的担架旁。
卫生员老刘正俯身仔细听着政委的呼吸,眉头紧锁。刚才的喧闹似乎并未惊扰到赵刚,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在篝火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
“老刘,政委怎么样?”李大山的声音嘶哑低沉。
老刘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摇摇头,声音沉重:“强心针…吊着最后一口气。失血太多,伤口…怕是烂了。寒气入骨,高烧一直没退干净…磺胺…用光了…”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赵刚的生命,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赶到后方医院。
李大山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了一眼角落里悲痛欲绝的老蔫巴,又看了看昏迷的赵刚,最后目光落在通讯兵身上。
“陈连长!”李大山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回复师部!情报送达,伤员及牺牲同志遗体已寻得临时庇护,政委赵刚伤势危殆,急需医疗!我部即刻启程,目标后方医院!请求沿途接应!”
“是!”陈连长立正敬礼,转身对通讯兵吼道:“发报!按李连长说的发!”
滴滴答答的电键声再次急促响起,将生的希望和沉重的责任一同发送出去。
“所有人!”李大山环视窝棚,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抓紧时间休息!吃东西!补充体力!天一亮,风雪稍停我们就走!这窝棚暖和,但离之前的战场还是太近,不是久留之地!老猫,小钟,加强警戒!狗日的虽然被主力打残了,难保没有散兵游勇!”
命令下达,窝棚里的气氛从狂喜转为一种肃穆的紧迫。战士们默默坐下,抓紧时间啃着冰冷的杂粮饼子,就着温热的肉汤。没人再大声喧哗,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风雪依旧不甘的呜咽。
李大山走到老蔫巴身边,蹲下。他伸出手,想拍拍老人的肩膀,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包裹着二嘎的毯子上。毯子冰冷坚硬。
“老蔫叔,”李大山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地拔出来,“嘎子…是好样的。没给咱老李家丢人(他知道老蔫巴姓李)。他…他走的时候,没遭罪…是冻的…睡着了似的…”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老蔫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抱着包裹的手臂勒得更紧,指关节捏得嘎吱作响。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枯槁、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扭曲得吓人。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和怨毒!他死死盯着李大山,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那眼神,让身经百战的李大山都感到一阵心悸。
“叔…”小翠吓得低呼一声,抱着柱子往后缩了缩。
老蔫巴没看小翠,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李大山脸上。他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如同砂轮摩擦般的声音:
“命…我孙子的命…谁赔?!拿什么赔?!啊?!!”
这声嘶力竭的质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窝棚里每一个人的心窝。刚刚因胜利而升腾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绝望扑灭。窝棚里死寂一片,只剩下老蔫巴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火塘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