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金钗记(肆)
part Four:佞臣索美藏奸计 才女献图解璇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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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门房忽然来报,有一位自称苏蕙的妇人求见,声称有紧要之事,关乎石大人安危。石崇正在明月楼与梁绿珠对弈,闻言蹙眉:“苏蕙?何许人也?”
梁绿珠也觉耳生,摇头表示不知。倒是侍立一旁的王忠似乎想起什么,低声道:“大人,可是那位前秦州刺史窦滔的夫人?小人听闻此女乃关中才女,尤擅织锦回文诗,其《璇玑图》名动一时,据说能解者,可知天机……”
“窦滔之妻?”石崇略一沉吟。窦滔早年因事流放,其妻苏蕙的名字,他确有所耳闻,却已淡忘。据说,她是个极其刚烈且、有才情的女子。“她来作甚?我与她素无瓜葛,更无往来……罢了,就请她到‘清心斋’,说我马上过去。”
清心斋内,檀香袅袅。当石崇带着一丝疑虑踏入时,一位身着素雅青布衣裙、未施粉黛的妇人已静候其中。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秀,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见到石崇,起身敛衽行礼,姿态端庄,不卑不亢。
“民妇扶风苏蕙,冒昧来访,惊扰大人清修,万望恕罪。”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关中口音。
“苏夫人不必多礼。”石崇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不知夫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我与尊夫窦使君,似乎并无深交。”
苏蕙抬起头,目光直视石崇,那眼神中蕴含的沉重让石崇心头微微一凛。“民妇此来,非为亡夫,乃为大人。”她语出惊人,“大人可知,大祸将至,迫在眉睫?”
石崇脸色一沉:“苏夫人何出此言?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何来大祸?”
苏蕙并不畏惧石崇陡然凌厉的目光,她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锦帕,双手奉上。“大人请看此图,再言祸福未迟。”
石崇狐疑地接过锦帕,展开。一方八寸见方的素锦上,密密麻麻织满了蝇头小楷,纵横交错,排列成奇特的方阵。字迹秀丽清晰,细看之下,竟是一首首回环往复、可顺读、可倒读、可斜读、可跳读的诗词!其构思之奇巧,令人叹为观止。
“这便是……《璇玑图》?”石崇虽早有耳闻,亲眼所见,仍被这精妙绝伦的技艺所震撼。
“正是。”苏蕙点点头,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此图非闺阁之中的玩物,实则内蕴天机,一可窥人心,二可测祸福。民妇近日心血来潮,反复推演此图,竟得出一则关乎大人身家性命的谶语。”
石崇心中疑窦丛生,但苏蕙的神情严肃至极,不似作伪。他沉声道:“谶语何在?”
苏蕙的目光越过石崇,仿佛穿透墙壁,望向明月楼的方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谶曰:‘金谷主危,祸起红颜。明月西坠,大厦倾覆。然,玉碎楼头,可全忠义;凤隐南天,反累满门!’”
“玉碎楼头,可全忠义;凤隐南天,反累满门!”这区区十六个字,如同十六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石崇的耳膜!他霍然起身,脸色剧变,死死地盯着苏蕙。
“此言何解?‘玉碎楼头’?”
“‘凤隐南天’?又究竟何意?!”
清心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石崇眼中寒光暴射,逼视着眼前的妇人。那句“玉碎楼头”的谶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内心最深的恐惧——指向的,分明是明月楼中的梁绿珠!
苏惠深吸了一口气,迎着石崇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地解释:“大人明鉴。此图谶乃反复推演所得,字字指向大人身边那位来自南方的绝色佳人——梁绿珠姑娘。”
“祸起红颜”,便是因她引来孙秀觊觎,进而牵连大人。“明月西坠,大厦倾覆”,预示若大人因庇护绿珠姑娘,而触怒赵王孙秀一党,恐有倾覆之危!”
石崇额角青筋暴起,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各个骨节捏得发白:“危言耸听!我……”
“大人!”苏蕙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打断了石崇说话,“民妇一介女流,与大人素昧平生,何苦来此危言耸听,自取其祸?实因此图谶所示,关乎大人阖府上下数百口性命!更关乎……那位绿珠姑娘的生死抉择!”
她上前一步,指着锦帕上那十六个字的核心:“大人请看这后半句——‘玉碎楼头,可全忠义;凤隐南天,反累满门!’此乃图谶所示的两条生路,亦是两条绝路!”
“‘玉碎楼头’……”苏蕙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无比心悸的沉重,“意指若那明月楼的主人,甘愿以己身之玉碎,坠于楼头,或可平息祸端,保全大人忠义之名,使金谷园免于倾覆之灾。此乃……舍生取义之途。”
“一派胡言!”石崇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半截,寒光凛冽,锋芒毕露,“妖妇!竟敢来此咒诅我的绿珠!信不信,我立时让你血溅五步!”
苏蕙面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脊背,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与嘲讽:“大人此刻杀我,易如反掌。然谶语已现,祸根已种。杀我苏蕙一人,能解大人心头之恨,可能消弭那即将到来的滔天大祸?能改变图谶所示的天机轨迹?”
她目光灼灼,直刺石崇心底:“那‘凤隐南天’!大人可知是何解?凤者,贵女也,指代绿珠姑娘。南天,即其故乡交趾方向。此路看似生机——若大人忍痛割爱,放绿珠姑娘南归故里,或可暂避孙秀锋芒。
然图谶明示:‘反累满门’!此乃饮鸩止渴!孙秀小人,睚眦必报,索美不成反被拒,此乃奇耻大辱!即便大人送走绿珠,他亦会视此为大人的示弱与羞辱,必变本加厉,罗织罪名,务必将大人置于死地,更要株连大人满门老幼,以泄其愤!那时,金谷园玉石俱焚,绿珠姑娘远在交趾,亦成无根浮萍,更背负累及恩主满门的愧疚,生不如死!此路,实乃绝路!”
“住口!”石崇厉声喝断,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苏蕙的那些话,如同冰冷的毒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隐忧。孙秀的为人,他岂能不知?
送走绿珠,绝非息事宁人,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可是……难道真要绿珠……“玉碎楼头”?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荒谬!荒谬至极!”石崇猛地将半截佩剑狠狠按回鞘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烦躁地在室内踱步,如同困兽。“我坐拥巨富,好友遍及朝野,岂惧孙秀一介跳梁小丑?赵王……赵王亦需倚仗我的财力!定有他法……我定有他法!”他像是在说服苏蕙,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苏蕙看着他焦躁的身影,眼中那抹悲悯之色更浓。她缓缓收起案上的《璇玑图》,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天机已泄,民妇言尽于此。是信是疑,是取是舍,全在大人……大人与那位姑娘一念之间。大人富可敌国,然有时,人力终有穷尽,天命……难违。”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石崇,“民妇就此告辞。唯愿大人……好自为之。”说罢,不再停留,转身飘然而去,留下满室压抑的死寂和那令人窒息的谶语,在石崇耳边反复回响。
“玉碎楼头……凤隐南天……”石崇颓然跌坐在紫檀木椅上,双手掩面,无言以对。他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渐渐将他淹没。
权势?财富?在这冷酷的天机与强横的对手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脑海中浮现梁绿珠那双清澈信任的眼眸,心如刀绞。难道守护她的代价,竟是要她……牺牲自己?
他猛地站起身来,眼中布满了血丝,一股近乎疯狂的戾气升腾而起。“不!我不信!我偏要与这天,与这命,斗上一斗!”他冲出清心斋,大步流星直奔明月楼。他必须立刻见到绿珠,他必须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与此同时,明月楼顶层的露台上。梁绿珠凭栏而立,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早已被她摩挲得温润的红豆。她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清心斋就在明月楼边上,石崇那声暴怒的呵斥和随后压抑的争执声,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
她虽听不真切,但“孙秀”、“祸根”、“玉碎楼头”、“凤隐南天”这几个词,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当苏蕙说出“凤隐南天,反累满门”时,梁绿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身上的纱笼还要苍白。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那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石崇此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与痛苦。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红豆,那抹殷红刺得她眼睛生疼。妈妈桑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有付出,才有回报。”石崇给予她的,是明月楼的清辉,是毫无保留的庇护与珍视,是这冰冷金谷园中唯一的暖意。这份恩情,这份情意,早已超越了她所能回报的极限。
如今,他因她而陷入滔天危局,甚至可能累及满门。那“凤隐南天”之路,看似生路,实则是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若苟且偷生,远遁南荒,此生此世,如何能心安?
风,吹乱了她的鬓发,也吹散了她眼中最后的一丝迷茫。一个念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在她心中无比清晰地升起。那念头冰冷而沉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她将红豆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目光投向清心斋的方向,那里,石崇愤怒而焦躁的身影正冲出门口。梁绿珠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凄美而决然的弧度。
谶语给了两条路?不,在她梁绿珠心中,自踏入金谷园、承他恩深的那一刻起,便只剩下一条路。
明月楼的风,骤然变得凛冽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