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秦楼素手理新弦(捌)
第八回:白发归客城南路 残帕犹系旧时心(下)
书接上回!
这日午后,茶肆来了几位年轻的读书人。
几人围坐在二楼包间,就着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正在热议,那本即将新编出版的《乐章集》。
“听说,这次《乐章集》里收录了柳七大部分词作。”
“就连当年被禁的《鹤冲天》,都列在其中。”
“我看啊,多亏了那位赵香香姑娘。”
“若不是她保存词稿,这些佳作怕是要失传了。”
“可惜啊,才子佳人,终成遗憾。”
“听说柳七临终前,还在念着‘香香’二字……”
“只有用情至深之人,才能写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等凄美的好词。”
赵香香坐在帘后,静静地听着,泪眼婆娑。
手中的茶渐渐凉了,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进茶肆。
虽然时隔多年,香香还是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阮绿珠。
如今的阮绿珠锦衣华服,珠翠满头,却掩不住眼角的沧桑。
手上,提着一个丝绸布包。布包上的荷花,含苞待放。
她在雅间坐下,点名要了一壶最好的茶。
“听说,你们这里有个会唱柳词的老婆婆?”
阮绿珠拉住周婆婆,笑着问道。
恰好此时,赵香香拿了一盘上好的檀香走到楼梯转角。
听到这句话,她正想转身回避,却被周婆婆叫住。
“香香姐姐?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
阮绿珠起身探出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赵香香。
“绿珠妹妹,多年不见……”
赵香香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屏儿的死而生阮绿珠的气一辈子。
当她看到阮绿珠满头的白发,褶皱的面容,突然就没有力气。
或许,是时间让她学会了放下,不再纠结。
赵香香走进雅间,与阮绿珠相对而坐。
此时,周婆婆也识趣的离开,随手关上了雅间的门。
两人对坐,一时无言。最后,还是阮绿珠先开口。
“我……以为姐姐你早就……这些年……”
“这些年,我一直在苏州,过些寻常的日子。倒是你呢?”
赵香香端起面前的那杯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我啊,是挺好的……曹衙内娶了我,可惜不到三年他就被贬官流放,我也被休弃,单了半辈子……”
绿珠苦笑,摸了摸手上的那只白脂玉镯子。
“如今,靠着当年攒下的私房钱,开了一家绣庄,就在城东,有时间来看看……”
她顿了顿,低声道。
“对不起……当年是我告的密,让姐姐你……”
赵香香静静地看着阮绿珠,“我知道。”
“姐姐你难道……不恨我?”
“恨过……也咒过……”
赵香香将目光,投向门口的那一株老杏树。
“但若不是你,当年的我或许没有勇气斩断过往的一切。”
“现在,我们都老了,该放下了。”
阮绿珠眼中泛泪,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丝绸布包。
“这个……物归原主。”
打开布包,里面竟是那方鸳鸯锦帕。
虽然褪了色,但上面的绣样依然清晰。
“曹衙内死后,我在他的遗物中发现的。”
“我一直留着,只希望有一天能物归原主……如今……”
赵香香接过锦帕,轻轻抚摸上面的绣纹。
三十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
“对了……屏儿的墓在城东十里坡。”
“你有时间的话,就去祭扫下……”
“是我的错,让屏儿丫头,年纪轻轻就送了命。”
压在阮绿珠心底三十年的这句话,伴着眼泪轻轻落下。
赵香香眼睛一红,一颗心顿时收紧。
过往的回忆,如泪翻涌,一波波侵袭而来。
暮春时节,赵香香就病倒了。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加上年纪大了,需要好生静养。
周婆婆和小莲日夜照料,连绿珠也常来看望,带来各种补品。
唯独赵香香知道,是自己的大限将至。
赵香香将整理好的词稿,托付给阮绿珠。
“这些词稿,烦请你交给书商。所得的那些银钱,一半给周婆婆养老,一半给你经营绣庄。”
“让柳公子的诗词,流传下去……”
“让容嬷嬷的绣技,传承下去……”
阮绿珠泣不成声:“姐姐……”
赵香香又取出一个布包,交给小莲。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来谱的曲,还有柳公子的一些散佚词作。你要好生学习,将他的词继续传唱下去。”
最后,她的目光留在那方锦帕之上。
帕上的金字早已经褪色,唯有那个被血染过的“香”字,历经三十年岁月,依旧清晰。
这夜雨声渐沥,赵香香觉得自己变轻了。
仿佛回到撷芳阁,那个春天的午后。
阳光透过杏花,他在花下抚琴,她唱着刚谱好的曲。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回头笑她:“调错了,该再高一些。”
她争辩:“分明该低一些,才合‘浅斟’的意境。”
“罢了,”他伸手拉她坐下,“你唱的,总是对的。”
她靠在他肩上,杏花落满衣裙。
这次,她终于唱对了调子……
弥留之际,她看见他穿着那件她补过的青衫,含笑向她伸手。
“香香,我来接你了。”
清明时节,赵香香下葬。
她的墓地,与柳七的墓地紧挨着。
那方锦帕随她的入土化作青烟,唯有帕上残句流传后世。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三个月后,《乐章集》正式刊行,很快风靡汴京。
阮绿珠用所得的银钱扩大了绣庄,专门刺绣柳词中的意境,成为汴京一绝。
周婆婆的茶肆改名为“香帕茶肆”,成为文人雅集聚会的场所。
小莲果然不负所托,将柳词唱遍汴京。
每到春日,她都会在茶肆院中的杏花树下,带着孩子们唱柳词。
这日,一个游方僧人路过茶肆,听见孩子们的歌声,驻足良久。
临走前,他在墙上题下一首《鹧鸪天》。
“楚馆秦楼夜夜心,鸳鸯锦帕朝朝吟。由来痴女知音少,到底书生情意深。”
“珠易碎,玉难寻,人间天上两沉沉。而今重读香帕句,犹见当年解佩人。”
没有人知道这僧人是谁,只有小莲注意到,他离去时的背影,像极了祠中柳七的塑像。
又是一年春天,年轻的歌女们唱着新谱的柳词,其中一首《雨霖铃》格外动人。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歌声飘过汴河,飘过城南,飘向很远很远的苏州。
仿佛要将这段未了的情缘,唱给每一个相信爱情的人听。
而在汴河之上,总有人说在黎明时分,看见一对白衣男女携手走过,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如同那些美丽的词句,永远流传在时光里。(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