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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在百官精心布置的“难民营”里,梁帝身着素服完成了一场大秀,天光大亮,疲惫的皇帝该回宫了。

金丝银线绣着盘龙的明黄仪仗拂过青石板路时,整条西城大道都被扫得干干净净。新漆的朱门次第洞开,檐角铜铃在朔风中叮当作响,梁帝踩着金线云纹皂靴踏出昨晚下榻的\"难民营\",锦缎棉袍下摆扫过台阶上特意撒落的几片枯叶。

\"圣上请看,这些都是按户部分发的赈灾物资。\"王褒躬身引着梁帝巡视西城连夜搭建的赈灾粥铺。二十口新砌的土灶上,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粳米混着桂圆的甜香弥散在风里。身着崭新靛蓝棉衣的\"灾民\"们跪在青砖地上,捧着绘有缠枝莲纹的瓷碗,米粥浓稠得能立住竹筷。

三五个总角小儿在队伍远处追逐打闹,互相扯着从未穿过的新衣,丝毫没有家园尽毁的苦难神色。梁帝随手抱起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女童奶声奶气背诵着早背熟的谢恩词,红绫袄襟口露出半截金镶玉的长命锁。

一墙之隔的老槐树在寒风中簌簌发抖,虬结的枝桠刺破单薄的窗纸。十三户人家挤在三间漏风的土屋里,墙角堆着从城隍庙捡来的残破神像。裹着麻布的妇人缩在神龛后哺乳,婴孩吮不出奶水,咬得她干瘪的乳首渗出血丝。七十岁的王婆子把最后半块麸饼掰成八份,藏进供奉灶君的破陶罐时,枯枝般的手指被豁口的罐沿划出道血口子。

九岁的栓子趴在掉漆的窗棂上数着树上仅剩的叶片。他数到第三十七片时,街上飘来的米香勾得肠子绞成一团。土炕下藏着昨天小吏施舍的半袋杂粮,阿姊说等会有了柴火就能和煮粥吃。秋风渐寒扑进屋里,他听见母亲在咳嗽间隙喃喃:\"去门口问问守着的官爷,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检点柴火...\"

当最后一声\"万岁\"消散在晨光里,装裱着金漆的\"仁德济世\"匾额被小心摘下。胥吏扛走尚有余温的被褥,铁锅里凝结的米脂在阳光下依旧诱人。而街对面残破的窗纸上,褪色的门神还在寒风中守着空荡荡的米缸,栓子数完第一百零八片树叶时,门外终于传来了官爷离开的脚步声。

这场由大梁整个朝堂自导自演的慰问大秀终于结束,梁帝回到了自己富丽堂皇的皇宫,各级官员也松了口气,回府沐浴更衣,补个安稳觉。扮演灾民的各家奴仆欢喜着回家,不仅得了赏钱还得了一身新衣裳,冻饿一夜的灾民终于可以走上西城街道,去找找继续活命的希望。

日头越升越高,却没能驱散江陵城中愈发刺骨的寒气。

从昨夜开始,斥候传信的频率越来高,魏军主力越来越近,江陵百姓还没从西城大火中缓过神来,就要面对更大的灾难。

晨雾消散,大火留下的黑灰沉甸甸地压在江陵城头。初冬的日头攀上城楼,却没带来一丝暖意。护城河里的浮尸还没来得打捞,水面上隐隐有结冰的迹象,城楼上值守的士卒呵出的白气刚离唇边,就被萧瑟的西风撕成碎片。

忽有雷鸣自地平线滚来。

城头旌旗骤然绷直,箭垛后的守军攥着弩机的手沁出冷汗——那不是雷声,是数万铁蹄碾碎大地的轰鸣。黑色潮水漫过枯黄的芦苇荡,玄甲魏骑在猎猎朔风中展开两翼,铁面护额下射出森然目光。当中赤色大纛高擎如血,旗下老将银铠映日,手中金槊在半空划出刺目寒芒,霎时三军齐吼,声浪震得城砖簌簌落尘。

\"大柱国于\"字帅旗在风中张牙舞爪,铁骑阵中忽分出一条通道。身着重甲的襄阳步卒如黑蚁出穴,攻城锤的包铁轱辘碾过冻土,云车折叠的竹梯在晨光中泛着青芒。更令人胆寒的是那些游弋在军阵外围的轻骑,马鞍旁悬着的不是箭囊,而是成捆浸过火油的松明。

城楼守将扶在垛口的手指节发白。他看见魏军阵前那匹照夜白突然人立而起,马背上银甲老将挥槊直指城门,刀盾相击之声竟穿透凛冽北风。几乎同时,四面城门外同时腾起滚滚烟尘,隐约可见冲车上的青铜撞角泛着幽幽绿光。

角楼里传来弓弦绷断的脆响。守将回头望去,新征的民夫瘫坐在箭箱旁,裤裆下漫开深色水渍。瓮城里本该备战的士卒们像被施了定身咒,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城外遮天蔽日的军阵,再看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甲胄,一股无力感有如实质蔓延开来。

梁帝听着不断传来的军情急报,独眼中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在不断变换。

他既兴奋魏军主力终于到了,自己多年的筹划终于要开始实施,此战过后,天下唾手可得;又担心一场大火过后,江陵西侧城防被毁,此刻挡不住魏军铁骑攻城,无法坚持到水攻开始,自己的王图霸业就要毁于一旦。

可出乎梁军的预料,魏军并没有开始攻城,数万铁骑一阵耀武扬威之后铺开军阵,辅兵在后扎营,连绵的军营沿着城外的木栅栏围城一圈,将整座江陵城团团包围,彻底断绝了江陵与外界的联系。

这就给了江陵喘息的机会,只要拖上一日,汹涌的江水今夜就能建功,淹没所有来犯之敌。

“善宝,再去找莫先生,让陆法和动手,魏军已经围城,朕要让这些北虏全都葬身江陵!”

梁帝得知魏军没有攻城的消息后,已经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无法自拔,他坚信所有事都在他的谋划之中,前几日的大雨已经让江水暴涨,魏军营帐都在城外低洼之处,南岸任约手中还有数千水军,大计可成矣!

这几日的劳累让高善宝这位天子近臣瘦了不少,此时他还想提醒梁帝几句,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领命离去的高善宝回头偷看满面红光的梁帝,已经好像回光返照般焕发了年轻时的神采,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一场巨大的阴谋已经笼罩在江陵上空太久,一切谜题马上就要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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