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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南,秦淮河畔。

虽不复侯景之乱前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但劫后余生的生命力总是顽强。几处新起的酒肆,借着河畔略好的景致和相对安稳的市面,也聚拢了些许人气。其中一家名为“听风阁”的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正坐着两位与周遭环境略显微妙的客人。

其中一人,身着藏青色的细麻便服,料子虽非顶级绸缎,却裁剪得十分合体,衬得人精神利落。他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正是太子萧元良身边的新晋红人,现任东宫长史——黄三江。数月前,所有人都只知道黄三江是混在江陵城里临江楼的世家公子,但自太子抵达建康,他迅速进入太子核心圈子,成为了新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刻,他看似随意地品着杯中清酿,目光却不时扫过楼梯口。

他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位截然不同的魁梧汉子。此人身材高大,骨架粗壮,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布袍,浆洗得发白,袖口挽起,露出肌肉虬结、布满老茧的小臂。他面容黝黑,饱经风霜,浓眉下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偶尔开阖间,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股久经沙场、杀伐决断的凛冽之气。他自顾自地夹着盘中的卤牛肉,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有力。

“马大哥,”黄三江放下酒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您何时到的建康?莫……莫先生他也来了?”莫问自从江陵陷落以后就不知去向,只在太子初至建康立足未稳时,送来稳定局势的锦囊妙计。黄三江有意无意的将这些计策暗示太子,太子果然在三个月内稳定了建康的局面。

那魁梧汉子——正是当日江陵陈府,陈平凡初遇莫先生时,从后院驾车离开的马夫!他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端起粗瓷碗,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放下碗,他才抬眼看向黄三江,目光平静无波:“莫先生此刻的行踪,不便告知我来建康,已有些时日了。”

黄三江心中一凛,不敢再追问莫先生行踪。

这位看似粗豪的车夫,就是莫问曾经冒充的马副将,跟随“白袍将军”陈庆之七千劲旅北伐中原,直捣洛阳的副将——马佛念!莫问之所以能在刘山面前冒充马佛念,就是因为马佛念一直就跟在莫问身边。

“那……马大哥今日寻我,是莫先生有何吩咐?”黄三江谨慎地问道。他深知,莫先生主动联系,必有要事。

马佛念用粗糙的手指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口中,慢慢咀嚼着,目光却透过半开的窗棂,投向远处秦淮河上稀疏的船影。“先生想问问那位陈公子的事。”他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对这位陈平凡陈公子,如今是何看法?他为何迟迟不来建康?”

黄三江微微一愣。陈平凡?那位在江陵城破之际,如同神兵天降般救下太子,又在庐山潜心“诵经”的将门之后?他略作沉吟,组织着语言:“陈公子对殿下有救命大恩,殿下时常感念于心,多次派人持亲笔信前往庐山延请,言辞恳切,许以高位。然……”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陈公子每次都以‘庐山地近江陵,亡魂未远,需为先帝及江陵死难军民诵经超度,以安其灵’为由婉拒。言下之意……似乎是认为时机未至,尚非其出山之时。”

黄三江说着,脑海中浮现出太子每次收到陈平凡婉拒回信时的神情。起初是失望,继而是不解,后来则变成一种复杂的沉思。在黄三江看来,陈平凡就是莫先生所说的那条“金蛟”,此刻正在江底深处积蓄力量,等待风云际会。

“我终究只是个耍弄笔杆子的,”黄三江自嘲地摇摇头,接着马佛念的话头,“带兵剿匪,整肃地方治安尚可勉强为之。但若论运筹帷幄,统领大军,决胜疆场,非陈公子这般将门虎子不可。殿下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对陈公子的统兵之才,念念不忘,常引以为憾。”

马佛念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颔首,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和黄三江都斟满,然后才沉声道:“先生让我转告你一件事。陆法和,已在郢州举城降了北齐。”

黄三江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酒液险些泼洒出来!郢州!那可是扼守长江中游、拱卫建康上游的重要门户!陆法和此人反复无常,在侯景之乱中就有首鼠两端之举,如今竟直接将梁国重镇献与北齐!此乃通敌叛国!

“消息确切?!”黄三江声音都变了调。

马佛念肯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先生料定,王僧辩闻此噩耗,必会暴跳如雷,也定会立刻派兵讨伐,以挽回颜面,震慑其他心怀叵测者。而离郢州最近、能最快出兵者,便是江州。”

黄三江瞬间明白了马佛念话中的关键,也领悟了莫先生传递此消息的深意:“江州刺史侯瑱!”

“正是此人。”马佛念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侯瑱是王僧辩的心腹爱将,坐镇江州,扼守要冲。王僧辩若要出兵郢州,必遣此人挂帅。”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黄三江,“陈公子,此刻就在江州庐山。”

黄三江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莫先生这是……在点醒他!或者说,在给太子递一把刀,一把可以名正言顺插手江州军务、甚至撬动王僧辩根基的刀!

“先生的意思是……”黄三江强压住心中的激动。

“先生只是让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并提醒你,到时,别忘了提醒太子殿下。”马佛念没有直接回答,但话中之意已昭然若揭。他不再多言,将碗中残酒饮尽,抓起桌上的斗笠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话音未落,魁梧的身影已如一阵风般消失在楼梯口,留下黄三江一人对着满桌酒菜,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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