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双角山的雾霭漫过青石板时,我正盯着阿娘鬓角新添的银丝。
那些银丝比三年前王大人收珠税时更密了,像蛛网上凝结的霜,每一根都缠着她年轻时被剥去珍珠簪的血痕——那年她刚满十六,县吏用水火棍敲碎她藏在发髻里的东珠,珍珠碎末嵌进后颈,至今还留着淡白色的斑点。
“珠娘发什么呆?”阿娘的呼唤惊碎溪面倒影,她指尖的老茧擦过我掌心的藤刺伤口,那层厚厚的茧子是十年浣纱的印记,比石崇箱底的明珠更让我心惊。
记得去年冬至,她跪在王大人轿前,用这双手捧着染血的珍珠,换得阿爹未被折断的雕花弓——可那些珍珠,本是她攒了三年,想给我做嫁妆的。
朱漆马车转过山弯时,我闻到了记忆里的焦味。
车辕红绸晃得刺眼,像极了十八岁那年,邻村阿桃被献给盐商时花轿上的喜绸。
阿桃嫁过去三个月就被打断了腿,只因她哭着说想回家看珍珠花开——原来所有被捧作“明珠”的女子,终究逃不过被碾碎的命运。
石崇下车时,锦袍在晨雾中泛着冷光。
他腰间的羊脂玉坠晃出细碎裂痕,我忽然想起前街李嫂子的话:“当官的佩玉有裂,必是沾过血。”
这裂痕原是荆州老吏的断剑所劈,前世他却骗我说是“救落难女子时受的伤”,那时我竟觉得这道疤像朵开在白玉上的红梅,美得让人心颤。
“听闻珠娘善舞,某特以三斛明珠相聘。”
他的声音甜得发腥,让我想起阿桃咽气前喝的蜜水——那些权贵总爱用甜头裹着刀子。
身后陈三碾死山雀的动作,与前世孙秀使者勒死阿爹时如出一辙,而更让我心惊的,是他靴底的朱砂土——双角山独有的红土,说明他们早已探过老槐树的树洞。
阿爹背着弓箭归来时,弓弦上的露珠像极了阿桃死前眼角的泪。
石崇盯着雕花弓的眼神,让我想起王大人看阿娘的模样——那是一种看待猎物的眼神,仿佛猎物身上每一寸都标好了价码。
阿娘的膝盖即将触地,我冲上前攥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那处凹陷——那是当年被县吏用钉锤砸出来的疤。
“女儿不嫁。”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竹叶,却死死盯着他袖口的交趾地图。
那上面老槐树的位置画着狰狞的叉,让我想起阿桃坟头的十字架——她至死都没能回到双角山。
石崇挑眉时,我听见陈三按刀柄的轻响,这声音曾在阿桃出嫁夜响起,随后她的哭喊声就被夜色吞没了。
他打开珍珠箱的瞬间,阿娘的白发在冷光中发颤。
那些珍珠颗颗浑圆,却让我想起李嫂子咳出的血痰——她因还不起珠税,被官府逼去采珠,染上了肺痨。
“足够换你们全村人十年珠税。”
石崇的话像把钝刀,割开了每个双角山人的伤口:三年前,阿桃爹为凑珠税卖了耕牛;两年前,张修媳妇为躲税吏跳了井,虽被救起,却落下了咳血症。
阿爹的指节扣住弓柄,泛白的指缝间露出道旧疤——那是年轻时为保护偷藏珍珠的村妇,被猎户头领用箭划伤的。
此刻石崇碾着朱砂土的动作,与当年猎户头领踩碎村妇藏珠的瓦罐时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起阿娘说过,每个双角山女人都藏过珍珠,藏在发髻里,藏在鞋底,藏在孩子的襁褓中,却终究逃不过被搜出的命运。
“我随你去。”花环落在珍珠箱上,藤刺勾住一颗东珠,像极了阿桃耳坠上那颗——她跳井时,那颗珠子还挂在耳垂上。
我抚过竹笛上的凤纹,想起阿爹说过,这纹路藏着三条暗河的走向,是双角山女人的生命线。
“但求大人允我双亲同往洛阳。”
我说这话时,看见阿娘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那是她想起了被卖作丫鬟的侄女。
石崇的手悬在半空,袖口地图边角晃了晃。
我知道,他在算计用双亲作诱饵,钓出矿脉。
马车启程时,我透过竹帘看见阿爹蹲在老槐树下,指尖划过树根——那里曾藏着阿桃的珍珠簪,她跳井前偷偷塞给我的,簪头还沾着她的血。
石崇低语“盯着那对猎户”时,我摸向笛尾的珠线穗子,穗子上的碎珠硌着掌心,像极了阿娘后颈的珍珠碎末。
车轮碾过落叶,沙沙声里混着远处的山雀叫。
我数着石崇玉坠的晃动次数,第三次时他说“矿脉比县志多三处”,第四次陈三答“张修已混进猎户队”。
张修是阿爹的徒弟,去年冬日他媳妇咳血,我用朱砂草救过她一命。
此刻听见他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他媳妇总说:“珠娘,等我病好了,给你绣双珍珠鞋。”
马车转过山弯,云雾遮住阿娘浣纱的溪流。
我抚摸着笛尾阿娘编的穗子,想起前世坠楼前,石崇抱着我哭说“我今为尔得罪”,却在官兵来时,将阿爹的雕花弓递给孙秀——那弓上还缠着阿娘的银发,像一根永远解不开的绳,勒住了我们全家的咽喉。
这一世,珍珠不再是聘礼,而是悬在每个双角山女人头顶的刀。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血,混着藤刺的汁,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阿桃坟头的野花。
竹笛在掌心发烫,我知道,这一次,我要做握刀的手,也要做斩刀的刃,为所有被称作“明珠”的女子,劈开这满是算计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