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宴饮,金谷园高楼的水晶灯刺痛双目,恍若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我身着阿娘绣的青鸾舞衣,袖摆缝着的槐树叶碎银簌簌作响——每片叶子都藏着双角山寡妇们的秘密:王寡妇的银簪、赵娘子的耳环、李嫂子的顶针,都是她们用血泪换来的防身之物。
“绿珠,为诸位大人舞一曲《凤求凰》如何?”石崇的琉璃盏映着我苍白的脸,他身边紫髯男子袖口的海马纹,让我想起交趾郡专为权贵挑选“明珠女”的牙婆,她们腰间总挂着海马香包,说是能“镇住珍珠的怨气”。
角落阴影里,张修正擦拭佩刀,刀柄红绳是他媳妇去年绣的,那时她还能坐在门槛上,边咳边笑:“修哥,等我病好,给珠娘绣个珍珠荷包。”
乐声响起时,我故意让笛音在“求”字上裂了半拍,那是双角山“女儿落难”的暗号。
阿爹在廊下斟酒,指尖在酒壶上敲了三下——“暗河已改道,妇孺皆转移”。
石崇鼓掌时,我看见他掌心的朱砂印,正是矿图上“老槐树正北三里”的标记,而真正的矿脉,此刻正随着我袖摆的银叶流转,那是双角山老妪们用缠过小脚的手,一点点修正的生路。
“听闻双角山有凤凰护矿,”紫髯男子开口时,我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与石崇书房的铁锈味如出一辙,“石大人可曾见过矿脉真容?”
张修的佩刀落地,声音里带着颤抖——他知道,紫髯男子口中的“凤凰”,是双角山最后一位“珠母”,二十年前被官兵剥皮楦草,挂在老槐树上示众,只因她藏起了最后一匣珍珠。
石崇招陈三捧出檀木匣,我浑身血液凝固——那是阿爹的矿图,边缘的“莫”字是我用指甲刻的,前世坠楼前,我想写“莫救我”,却只来得及划下一笔。
紫髯男子的手指划过“暗河三条”,忽然抬头看我:“这凤纹与绿珠姑娘的笛子……”
他没说完,却让我想起双角山的传说:凤凰展翅遮九泉,泉下埋着百具女尸,都是不肯被献作“明珠”的烈女。
我握紧竹笛,穗子碎珠硌得掌心渗血。
前世此刻,我还为石崇的“信任”感动,如今才明白,这矿图上的每道线,都是用少女的贞洁、妇人的乳汁、老妪的骸骨画成。
阿爹摸向腰带的骨箭,箭头淬着蛇毒,那是他为杀县吏准备的,县吏曾在阿桃出嫁夜,撕烂了她的婚书。
“大人说笑了,”我旋身时,银叶扫过矿图,碎珠朱砂落在石崇锦袍上,画出三条扭曲的线——那是双角山三条暗河的真正交汇处,也是当年“珠母”藏珍珠的地方。
“山里人只当凤纹是避邪的,哪懂什么矿脉?”
我说这话时,看见张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痛楚——他媳妇的药,正是用暗河源头的朱砂草熬的。
石崇按住我手腕,指尖压在脉搏上,像极了县吏当年按住阿娘后颈的珍珠碎末:“绿珠醉了,陈三,送小姐回房。”
陈三走近时,我闻到他身上的井水味,那是后园井里的水,阿桃的尸体在里面泡了三天,才被捞上来。
张修擦肩而过时,往我掌心塞了片槐树叶,叶背刻着“洞在鹰嘴岩”——那是他媳妇藏血痰帕的地方,帕子上绣着半朵珍珠花。
回到厢房,我看着掌心里的树叶,泪滴在叶背上,晕开“救”字的笔画。
张修不是恶人,他只是像阿桃爹一样,被捏住了命门——他媳妇的药不能停,而药钱,只能从石崇那里拿。
石崇的可怕,在于他知道每个双角山人的软肋,知道阿娘怕我被抢走,知道阿爹怕老槐树被砍,知道张修怕媳妇咳血而亡。
更漏声中,西厢房传来闷响。
我冲出去时,阿爹趴在青石路上,身边碎瓷沾着靛蓝,那是他年轻时为阿娘烧的碗,碗底刻着“珠娘满月”。
石崇站在廊下,玉坠晃着冷光:“老猎户醉了。”
我知道,“醉了”意味着烙铁、鞭子,意味着要逼问出鹰嘴岩的秘密——那里藏着双角山最后的珍珠,也是“珠母”的埋骨地。
我摸着竹笛上的凤纹,第七根羽毛沾着我的血,像极了“珠母”额间的朱砂痣。
楼下传来阿娘的低语,她在向厨娘讨朱砂草,说是“治头痛”——其实是要让石崇梦见山洪,梦见双角山的女人们从暗河涌出,拖着湿漉漉的长发,向他索命。
这夜,我梦见金谷园的宴席变成刑场,紫髯男子是刽子手,陈三是掌灯人,石崇披着阿桃的嫁衣,坐在高台上。
我舞着竹笛,袖摆银叶纷纷扬扬,落地变成珍珠,每颗珍珠里都映着双角山女人的脸:阿桃、李嫂子、张修媳妇、“珠母”……
她们张开嘴,却只流出珍珠粉,粉未聚成山洪,冲走了所有锦衣华服,露出底下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