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顺着岩缝蜿蜒成细流,在我脚边聚成暗红的小洼,恍惚间以为是雪晴旗袍上的云雷纹在流动。
此刻狼牙山岩洞里,我摸着铁皮盒里的纸船——那是雪晴用最后一封情报折的,船身米汤写着\"军火库坐标\",遇水显影。
胡福才曾问:\"副班长,这船能漂多远?\"我想答\"漂到胜利那天\",却只敢在心底默念。
纸船在掌心颤动,想起她在护城河边放河灯,素白丧服如临水芦苇:\"振林,每个河灯都有愿望,我的愿望是——\"
话未毕,日军巡逻艇驶来,她将河灯按进水里,笑说:\"我的愿望是让河灯学会潜水,不怕鬼子。\"
宋学义的声音打断回忆:\"副班长,该换阵地了!\"
我这才发现他左腿流血——不知何时被弹片划伤。
\"胡家兄弟呢?\"我掏急救包,他推开我:\"别管我,先去'小鬼脸儿'崖口,那儿最险!\"
赶到时,胡福才抱着石头往下砸,缺牙嘴大张,喊的却是雪晴常哼的《卖报歌》,跑调的旋律混着哭腔。
胡德林弯刺刀挑落鬼子钢盔,山东话混血沫:\"狗日的!敢踩老子樱花手帕!\"
我这才看见他胸前露的红布角——雪晴绣的樱花手帕,边缘五瓣粉花。
几年前他生日,雪晴用情报纸边角料给他绣了帕子:\"小胡,以后擦汗别用袖口,像个小叫花子。\"
此刻手帕染血,仍在硝烟中飘如小旗。
马宝玉从后方爬来,抱石头大喊:\"石头快用完了!\"
我看见他脖子上挂的不是平安符,而是胡福才的红绳。
\"用鬼子尸体砸!\"我搬起一具尸体推下悬崖,撞击声让我想起雪晴在印刷厂搬铅字的声响——那时她总说:\"铅字有千斤重,却能砸开鬼子的脑壳。\"
雪晴,你说纸船能漂到胜利彼岸,可我们的彼岸在哪?是不是每艘沉没的纸船,都会变星星,照亮后来人?
当我看着胡家兄弟用石头砸向鬼子时,忽然明白:我们的彼岸不在远方,而在每一次挥拳、每一块落石、每一滴溅在樱花上的血里。
黎明前最黑暗时,我们退到棋盘陀顶峰。
马班长数子弹:\"每人两颗,一颗打鬼子,一颗……\"
他没说完,疤脸在阴影里抽搐。
胡福才忽然蹲下,刺刀在石头刻樱花:\"副班长,等会儿我要把鬼子血涂在花心里。\"
他缺牙嘴抿得紧紧的,刺刀在石面划出火星。
我忽然笑了,河南话带释然:\"学义,等咱死了,你那平安符借我用用?我想带它见阎王,让他知道中国人不好欺负。\"
宋学义掏出揉烂的平安符:\"早撕成布条绑枪上了,你看——\"
枪管红布条在黑暗中如跳动火苗,布条上隐约可见\"杀鬼子\"的绣字,已被血浸透。
我摸口袋铁皮盒,触到雪晴1940年情人节送的牛轧糖——已碎成齑粉,混着樱花和我血。
想起她在火车站塞糖时的眼神,像春溪清冽带寒:\"振林,若我回不来,就把糖纸折成樱花,撒我坟头。\"
此刻多希望再尝那甜,哪怕混着血泪。
糖纸在指间发出细碎声响,像她翻情报本的声音,永远在记忆里沙沙响,现在只剩最后一张糖纸,印着模糊的樱花图案。
第一缕晨光爬崖壁时,日军机枪响了。
胡德林突然扑向我,子弹擦过他头皮溅火星。
\"副班长!\"胡福才尖叫带哭腔,\"你别死!你死了谁带我回山东种桃树?\"
胡德林抹血,山东话带笑:\"傻兄弟,等跳崖时,你就当在桃树上摘果子,张开手臂就能飞。\"
他说得轻松,却把胡福才往我身后推,自己挡在最前,背后的樱花手帕已被血浸透成黑色。
马班长忽然站起,举最后一颗手榴弹:\"同志们,还记得入伍誓言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转向我,疤脸染金光:\"老葛,替我们去看看雪晴姑娘,告诉她…………\"
他声音哽咽,\"告诉她,樱花真的开到狼牙山了,每朵花里都有我们的魂。\"
我看见他眼里有晨光在跳,像雪晴发间的碎钻。
我未及点头,宋学义已搬起最后一块石头砸向机枪手,河南话混怒吼:\"狗日的!还我烙饼!\"
石头落下时,我看见他脖子红绳飞起,像雪晴在北平放飞的纸飞机——那回我们在护城河边,她把写着\"必胜\"的纸飞机扔进水里,说\"让鬼子捞去当诏书\",如今纸飞机早沉了,诏书成了枪炮声。
胡家兄弟背靠背站崖边,胡福才哭腔清亮:\"哥,桃树开花时,雪晴姐会来画画不?\"
胡德林揽住弟弟,山东话温柔:\"会的,她画的樱花,肯定比咱老家桃花美。\"
他转头冲我笑,脸上有血有泪,却笑得像春天:\"副班长,替我谢谢雪晴姐的手帕,真好看,可惜没机会让她教我认字了。\"
马班长第一个转身走向悬崖,军大衣在风里展如无色彩的旗。
接着是我,手里攥着刻\"杀\"字的刺刀,刀尖指向天空。
宋学义走前对着北方磕三个头——那是嵩县方向,他妻子等他的地方,也是雪晴说要去学烙饼的地方。
胡福才忽然转头冲我笑,缺牙嘴咧得大,像雪晴画的小太阳:\"副班长,替我告诉雪晴姐,我的樱花手帕……\"
话未毕,被胡德林拽着跃下悬崖。
他们身影在晨光中舒展,像挣脱牢笼的鸟,翅膀掠过崖边的樱花草,惊起几片粉瓣。
我趴在崖边,泪水模糊视线。
铁皮盒滑落,樱花与牛轧糖屑洒在岩石,被晨露沾湿成粉色泥。
远处,雪晴的纸船该漂到了吧,带着她的血与情报,融在狼牙山春天里。
雪晴,你的樱花祭到了,祭品不是花瓣,是我们的骨血。但你看,这满山血色,不正是樱花最浓烈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