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嘉元年的冬,比前世更冷。
单于的黑马倒在雪地里那日,我正在教牙师写汉字——今生的他,比前世更早学会喊“娘亲”,却也要更早面对父亲的死亡。
“阏氏,父汗不行了。”
复株累掀开毡帐时,身上的风雪比前世更刺骨。
他眼中没有愧疚,只有草原汉子的冷峻:“按规矩,你该嫁给我。”
我抱着牙师的手骤然收紧,孩子的哭声混着帐外的风雪,像极了汉宫椒房殿瓷器碎裂的声响。
前世我没有反抗的力量,今生我早已看透命运的剧本,却依然握不到改写的笔。
“我是汉人。”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前世更平静,“在汉地,继母不可适继子。”
复株累的瞳孔收缩,手按在刀柄上,疤痕在火光下扭曲:“汉人规矩在草原不好使,你若反抗,牙师的血脉就会被抹去。”
怀里的孩子还在抽噎,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母亲的软肋。
我望着复株累腰间的玉佩——那是元帝赐给单于的汉家玉佩,此刻却成了威胁我的利器。
原来汉匈的和平,从来都是用女人的衣襟和孩子的啼哭缝补的。
婚礼在单于的灵帐里举行。
我穿着前世的嫁衣,却比上次更华丽,金丝绣着草原的狼图腾,盖过了衣底暗纹的汉宫梅。
复株累掀起盖头时,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你比父汗形容的,还要倔强。”
夜里,他摸着我眉间朱砂,忽然说:“小时候,父汗总说汉女柔弱,像温室的花。”
他的指尖滑到我唇畔,“可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在草原上骑马时,我就知道,你是带刺的梅,能在风雪里开花。”
我别过脸,不想看他眼中的欣赏。
这双眼睛,前世看着我生下云与当于,今生却要看着我成为他的阏氏。
帐外的胡笳声响起,这次是完整的《梅花三弄》,却带着草原的苍凉,像极了我在汉宫梅树下的叹息,被风雪揉碎了,散在无边的草原上。
嫁给复株累后,我依旧教云与当于绣汉花,却多教了她们匈奴的狼图腾。
云的眼睛像极了呼韩邪,当于却遗传了复株累的锐利。
我知道,她们终将成为下一个我,在汉匈之间游走,用婚姻缝合裂痕。
绥和二年,当于嫁给当于氏那日,长安传来王莽篡汉的消息。
我摸着元帝当年送的玉簪,忽然听见云说:“母亲,汉使说,新朝皇帝要我们去长安朝贺。”
她眼中的光,像极了我初入宫时的憧憬,却不知那是另一个牢笼的开始。
“云儿,”我握住她的手,腕间银镯与她的金铃相碰,“去可以,但要记住,草原的风永远比汉宫的花香自由。”
话毕忽然笑了,自己都被锁在毡帐里,却教女儿向往自由,多么讽刺。
元始二年的秋,我终于病倒了。
这次不是风寒,而是心病——我知道,牙师的死期快到了。
前世他死于匈奴内乱,今生我早已让他跟着商队去了汉地,可复株累看他的眼神,依旧带着忌惮。
“母亲,我不想走。”
牙师跪在床前,汉话已说得流利,“我要留在草原保护你。”
我摸着他的脸,这张脸像极了呼韩邪年轻时,却注定不能留在草原。
“去南郡找外公外婆,”我塞给他母亲的银簪,“记住,永远别告诉别人你是匈奴王子。”
他走后的第七日,汉使来了。
这次捧的不是玉簪,而是新朝皇帝的诏书:“着王昭君之女须卜居次云,入朝侍奉太皇太后。”
云跪在我床前哭,我却笑了——命运啊,你连轮回都不肯放过我们母女,一定要让每个昭君式的女子,都重复同样的轨迹。
夜深人静,复株累坐在我床边,忽然说:“你知道吗?父汗临终前说,他最后悔的,是让你卷进这漩涡。”
他握着我的手,比前世温暖,“而我,最后悔的是爱上了你,却只能用规矩困住你。”
我望着他眼中的痛,忽然想起前世他去世时,我没有落一滴泪。
今生却忍不住湿了眼眶——原来最虐的,不是被命运捉弄,而是在捉弄中,看见对方同样被命运捉弄的无奈。
“复株累,”我轻声说,“下辈子,别做单于之子,也别等什么汉家美人。”
他怔住,忽然笑了,疤痕在月光下温柔得不像样:“好,下辈子,我在南郡的梅树下等你,你梳着双鬟髻,提着裙摆向我跑来,像从未受过伤那样。”
我闭上眼,看见记忆中的小山村在月光下浮现。
溪水潺潺,梅香阵阵,十六岁的少女没有回头,向开满野花的山坡跑去。
而这一世的我,终于在毡帐的霜月里,听见命运齿轮的最后一声轻响——原来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让这声轻响,更接近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