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的秋雨冷得刺骨,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
我蹲在军医帐里,替伤兵清洗伤口,脓水混着雨水滴在青石板上,散发出腐臭。
帐中二十七个伤兵,有十七个在呻吟,剩下的十个,大概再也不会开口了。
熟悉的\"咔嗒\"声从帐外传来,我抬头,看见项羽披风湿透,雨水顺着护颈流进铠甲,在脚踝积成小水洼。
他靴底的石子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沛县巷子里的更夫声——那时我们总在雨夜躲在屋檐下,听雨声滴答,等月亮出来。
\"又在操劳?\"他的声音带着鼻塞的闷响,伸手想替我拂去额前湿发,却在触到我冰凉的皮肤时,猛地缩回手,\"怎么不多穿些?\"
我取来干毛巾,替他擦拭头发,触到他鬓角的湿发下,竟藏着几根白发:\"今日巡营几次?\"
\"三次。\"他任我摆弄,像个听话的孩子,\"士卒们缺衣少粮,斗志低落,我得多露露脸。\"
他忽然咳嗽起来,胸腔震动着我的掌心,咳出的血沫溅在毛巾上,像朵小红梅。
我皱眉,摸向他腰间的香囊——里面的艾草早已受潮,结成块,发出霉味。
\"明日起,你不许再淋雨。\"我取出新晒干的艾草,混着陈皮装进香囊,艾草的苦香混着陈皮的辛香,弥漫在帐中,\"我已让伙夫煮了姜汤,喝完去睡两个时辰。\"
项羽挑眉,接过香囊时,指尖划过我掌心的茧:\"你倒像个将军。\"
他将香囊凑近鼻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孩子气:\"这味道,像小时候婶母煮的姜汤。\"
他伸手将我鬓角的湿发别到耳后,触到我耳坠轻晃——那是他去年在咸阳宫寻的明珠,原是秦二世宠妃之物,如今却挂在我这平民之女耳上。
\"亚父又劝我杀了刘邦。\"他望着帐外的雨帘,声音低沉如坠深渊,\"说什么'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我停下手中动作,想起范增昨日摔碎的茶盏,碎片溅在地上,像极了鸿门宴上的玉珏。
老人最近总在帐中踱步,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声都让我心惊。
\"将军如何答复?\"我轻声问,替他系好香囊,指尖抚过他铠甲上的夔龙纹,第二片鳞甲下又渗出血来——今日他为救坠城士兵,被滚木擦伤,却瞒着我。
\"我说,等拿下荥阳,便设宴送刘邦回关中。\"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指腹擦过我食指的针眼,\"虞儿,你说我是不是太妇人之仁?\"
我抬头,望进他眼中的迷茫。
这双眼睛曾在巨鹿之战中令敌胆寒,此刻却像迷路的孩子,在雨幕中寻找方向。
我想起昨夜听见的对话——范增对项庄说,项王若再不听劝,恐成第二个宋义。
权力的漩涡正在吞噬一切,包括我的英雄,那个曾在废墟中给我披风的少年。
\"将军心中有仁义,\"我将脸贴在他胸前,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像战鼓,又像哀歌,\"这才是楚人追随你的缘由。\"
他叹气,将我拥进怀里,铠甲上的雨水浸透我的中衣,冷得我发抖。
帐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轻声说:\"等打完这仗,我定要建座暖阁,让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
我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
指尖摸到他铠甲下的绷带,那里又渗出血来,染湿了我的掌心。
帐外的雨越下越大,我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报时声,忽然想起家乡的社戏——每到雨季,戏班子便会搭台唱《霸王别姬》,那时我总以为,故事里的离别永远不会成真。
如今才明白,所有的戏台早已搭好,命运的剧本,早已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