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疏浚完成的那天,泉水哗啦啦地流进干涸的农田。
百姓们跪在水边,捧着水哭,有人把泉水抹在额头上,说是“龙王爷显灵”。
我蹲在田埂上,看着秧苗喝饱了水,挺直了腰杆,心里那块压了三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这落地的石头,却砸出了更深的思考。
水里倒映着我的身影,官服上的补丁在水中晃动,像一幅破败的画。
婉娘的父亲派人来接她回扬州了。
临行前,她来县衙找我,手里拿着一个锦盒。
“东来,”她把锦盒递给我,“这是我为你绣的扇面,上面是洛城的新田。”
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把湘妃竹扇,扇面上用金线绣着绿油油的稻田,田埂上有个农夫的背影,看着竟有几分像我。
扇面的角落,绣着一行小字:“但使愿无违。”
“婉娘,”我喉头哽咽,“等洛城丰收了,我就去扬州找你。”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只是奢望。
她父亲不会同意,这世道也不会同意。
她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东来,我父亲已经给我定了亲,是苏州的一个盐商。”
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是她父亲写的,上面说:“女大当嫁,盐商之子,门当户对,于你于我皆有利。”
信的末尾,还附着张盐引,上面写着“准贩盐三千引”——原来她的婚姻,不过是父亲生意的一部分。
婉娘父亲把苏州盐商的庚帖拍在桌上时,正下着洛城入夏的第一场暴雨。
她绣了一半的湘妃竹扇掉在地上,金线绣的稻穗浸了茶渍。
“李家能给你三千引盐的嫁妆,够魏东来填十次水渠。”
父亲的算盘珠子磕着盐引勘合,“你嫁过去,他在洛城才不会被刘大人碾成泥。”
她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盏砸向墙,碎瓷片割破手腕,血珠滴在庚帖的 “李” 字上:“我的嫁妆若要沾百姓的血,我便拿这血写退婚书!”
但三日后,当她在粥厂看见七岁孩童啃观音土啃掉半颗牙时,终于在深夜用发簪划开妆奁,将母亲的传家金镯逐个扔进熔炉——火光里,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脸,和扬州画舫上那个拍银买诗稿的姑娘判若两人。
最终,她还是接了庚帖——在看见刘大人派人砸了粥厂、百姓们捧着空碗哭的时候,她明白,有些妥协是为了让我的水渠,能多流一寸。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
原来有些事,即便战胜了天灾人祸,也敌不过世俗的安排。
这世俗的安排,就像那本《盐法通志》,条条框框都写着“利”,却没有一条写着“情”。
“婉娘,对不起……”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她擦干眼泪,勉强笑了笑,“遇见你,我不后悔。东来,你要好好的,替我看着洛城丰收。”
她走后,我在县衙里坐了三天三夜。
看着窗外渐渐变绿的田野,想着婉娘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来治理洛城的,可其实,是洛城治好了我的“官瘾”。
那些在国子监里幻想的宏图大志,终究抵不过田间百姓的一声笑。
王顺见我整天发呆,小心翼翼地问:“大人,秋粮就要熟了,您是不是该写奏折请功了?”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王典史,你说陶潜当年辞官,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样?”
王顺愣住了:“大人,您这是……”
“我想辞官了。”
我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墙角新长出的几株菊花,“洛城已经好了,我也该去找我的田园了。”
我走到书房,翻开历任知县的《去思碑记》,上面写满了溢美之词,可碑记的背面,却有人用刀刻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我又拿出张大人的来信,信末他写着:“东来,为官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然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可我知道,这深渊和薄冰,不是个人能改变的,只有离开这官场,才能真正回到初心。
我收拾好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还有婉娘送的扇面和稻种。
王顺突然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大人,这是我爹藏的《洛城冤狱录》,记着崇祯以来被冤死的百姓名字。”
布包打开,血书在烛光下泛着暗紫,每一页都贴着指甲盖大的人皮标签——那是当年被割去舌头的告状人留下的。
“您不能走啊,”他磕着头,额头撞在缺角的地砖上,“您走了,这洛城又得等下个二十年……”
我这才发现,他心里仿佛已用他父亲的断指骨磨成的针烙刻下“不贪”二字。
我冲他笑笑,说道:“希望是火,失望是烟。生活就是一边点火,一边冒烟。我余生也想追求几年平淡的人间烟火。忘了我吧,兄弟!望自珍重!”
走到门口,看见县衙的匾额“明镜高悬”还斜挂着,“明”字的“日”部依旧缺着。
我突然明白,这缺了的“日”,就是这官场缺少的光明。与其在这黑暗中挣扎,不如回到田间,做个真正的农夫。
我把官印放进锦盒时,发现印台缺角处卡着粒稻种—— 那是疏浚时掉进渠里的,不知何时滚进了印盒。
王顺帮我收拾行囊,将婉娘的扇面和稻种包在一起,他袖口的补丁上还沾着疏浚时的泥渍。
临走前一夜,我在县衙匾额“明”字缺角处嵌了片槐树叶,月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出个完整的“日”字——可这“明”是我心里的,不是挂在房梁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