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起来了。
不大。就拳头那么一小撮，在湿透的烂叶枯枝堆底下倔强地舔着。橘红的焰心裹着点幽蓝的冷光，噼啪炸着细碎的火星子。黑烟混着水汽往上滚，熏得岩窟顶壁的石头都泛了层油光。热浪被湿气压着，散不开，只勉强在火堆周围圈出个脸盆大的暖圈。
林七瘫在烂泥腐叶堆里，离火堆半臂远。后背硌着块尖石头，也懒得挪。右胳膊软塌塌垂着，心口那处被他自个儿捅烂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丝，混着泥水，把胸前破布衫子糊成暗褐色。疼？早麻了。冷倒是缓了点，火堆烤着的那半边身子总算有了点活人气儿。
他眼珠子死盯着那簇火。火苗每跳一下，他冻僵的腮帮子就跟着抽一下。不是看火，是借着那点火光，往岩壁角落瞟。
叶清瑶还靠在那儿。火光照不到她全身，只把半边身子拖进昏黄的光影里。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雨水冲掉泥浆的地方，皮肤白得像新糊的窗户纸，底下透不出一点血色。嘴唇依旧抿着，冻得发青的边沿绷得死紧。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动，投下两小片颤抖的阴影，底下那双眼睛闭得严丝合缝，跟焊死了似的。
刚才那点活气，像是被这最后一段拖死狗似的跋涉彻底耗尽了。她搁在腿边的手，软软地搭在冰冷的烂叶上，指头尖沾着泥，伤口被污物糊着，连点寒气都散不出来了。
林七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是卡了口浓痰。他撑着没散架的左胳膊，把自己从烂泥里拔起来一点，往火堆边蹭了蹭。热浪扑在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呛味，却让他冻木的脑子活泛了一丝。
得让她暖和点。
他伸手去够火堆边烘着的几根细枝。手抖得厉害，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捏住一根半干的细柴火，往回抽时带翻了边上几块湿苔藓，差点把火苗压灭。火星子溅起来，烫在他手背上，留下个红点。他嘶了口气，没撒手，把那根带点热乎气的柴火棍子拖过来。
往哪放？
他看了看叶清瑶。她靠着的石壁冰凉刺骨，湿气顺着岩缝往里渗。火堆挪不过去。他喘着粗气，用那根柴火棍子，哆哆嗦嗦地去拨拉她垂在身侧那只受伤的手。
指尖碰到她冰冷的手背，像碰了块冻透的石头。他手指头僵着，笨拙地想把那根带热气的柴火塞进她摊开的手心里。
塞不进去。她手指蜷着，冻得硬邦邦的，掰不动。
林七额角的青筋蹦了一下。他扔了柴火棍，干脆把自己那只还算有点热乎气的手掌，整个捂了上去！粗糙、带着泥垢和血口子的掌心，死死包住她那只冰冷、沾满污秽、伤口还在渗血丝的手！
冷！刺骨的冷瞬间扎透皮肉，顺着他胳膊往上爬！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牙关咬得咯咯响，愣是没撒手！掌心那点可怜的热气，像往冰窟窿里扔了颗火星子，眨眼就被吞了。
没用！
一股邪火混着绝望猛地拱上来！林七眼珠子都红了！他猛地低头，张开嘴，一口咬在自己手腕内侧！不是自残，是发狠！牙齿陷进皮肉，血腥味瞬间在嘴里漫开！他吸着气，把那股带着自己滚烫体温的血气，混着唾沫，狠狠啐在两人紧贴的手掌缝隙间！
温热的血混着唾液，短暂地浸润了冰冷僵硬的皮肤接触面。
就在这血腥温热触及的瞬间——
叶清瑶那只被他死死捂着的手……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指尖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抠进了他粗糙的掌心皮肉里！
不是抓握！是抠！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无意识的狠劲！指甲刮过他掌心的血口子，带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林七闷哼一声，没躲。反而更用力地反手攥紧！把她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死死夹在自己滚烫带血的掌心里！
“咳…咳咳……”
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冰碴碎裂感的呛咳声，从叶清瑶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低垂的头颅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长睫毛如同被狂风吹打的蝶翅，疯狂震颤！眼皮底下，眼珠在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滚动！
林七屏住呼吸，攥着她的手心全是汗和血，又湿又滑。他死死盯着她抖动的眼皮。
一下……两下……
那层仿佛焊死的眼皮，终于……极其艰涩地……掀开了一条缝！
瞳孔涣散，失焦。里面空茫茫一片，只有被火光映出的、摇曳不定的橘红色光斑。没有神采，没有意识，像是蒙了层厚厚冰霜的玻璃珠子，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映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跳动的火焰。嘴唇微微翕动，没发出声音。只有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冰寒铁锈味的白气，从唇缝间逸出，瞬间被火堆的热浪吞没。
林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又猛地松开。醒了？还是……只是身体最后的抽搐？
他不敢动，更不敢松手。就那么死死攥着她冰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和掌心血污的热气，笨拙地、徒劳地试图焐热那块冻透的石头。
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只有火堆噼啪的炸响和洞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叶清瑶涣散的瞳孔……极其极其缓慢地……收缩了一下。
那点橘红的火光倒影，在她漆黑的瞳仁深处……凝实了那么一丝丝。
紧接着，她那空茫的视线，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扳动般……挪动了一寸。
视线离开了火焰。
落在了……林七死死攥着她手的那只……沾满污泥和干涸血痂的手背上。
目光停驻。
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是……停在那里。
像一台刚刚重启、内存空白的机器，在读取一个无法理解的错误代码。
林七感觉自己的手背像是被冰锥子钉住了。他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却只挤出一点粗重的喘息。
叶清瑶的目光，极其缓慢地，顺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干裂的血痂……向上移动。
掠过他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的手腕。
掠过他湿透破烂、糊满泥浆的袖口。
最后……落在了他同样沾满泥污、胡子拉碴、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上。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此刻只有被火光照亮的、混杂着疲惫、剧痛、一丝尚未熄灭的凶戾……和更深、更沉、几乎要溢出来的……紧张。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只有洞外哗啦啦的雨声，火堆噼啪的炸响，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
叶清瑶空洞的瞳孔深处，那点凝实的火光倒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荡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