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十一月十五,赤壁北岸的夜空像块淬了火的玄铁,寒星稀疏,唯有一轮皓月悬在江心,把曹军水寨的连环战船照得如同白昼。
曹操踩着跳板登上楼船时,古乐正从舱内淌出来。编钟撞出的宫商角徵羽混着江风,在连绵十里的战船上回荡。他今日特意换了件绯红锦袍,腰间玉带扣着枚硕大的羊脂玉,远远望去,倒比舱内的烛火还要鲜亮。
“丞相!”张辽捧着一坛三十年的杜康,铠甲上的月光随他躬身的动作流淌,“这是从袁绍府中搜出的佳酿,特为今夜备下。”
曹操接过酒坛,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顿时漫开来。他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胡须滴在红袍上,洇出深色的斑:“文远,你看这连环战船,像不像当年我平定河北时的连营?”
张辽望着甲板上往来穿梭的甲士——他们正往船舷挂彩灯,北地来的乐师调试着竽瑟,连平日操练的士卒都换上了新衣——低声道:“比河北连营更气派。只是……”
“只是怕周瑜用火攻?”曹操大笑,笑声震得舱顶的铜铃叮当作响,“仲德前日也这么说。可你看这风!”他指着江面,月光下的水波正往南岸推,“西北风!他周瑜若敢放火,烧的是他自己的营寨!”
说话间,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分列两侧。荀攸捧着一卷《孙子兵法》,程昱抱着账册,连刚归降的蔡中、蔡和都换上了新朝服。唯有师勖站在乐师队伍前,手里还攥着支调音的竹笛——这位宫廷第一乐师,是曹操特意从许都调来的,为的就是今夜助兴。
“奏乐!”曹操一挥手,红袍下摆扫过案上的青铜爵。
顿时,编钟齐鸣,竽瑟合奏。舞姬们披着羽衣从舱内旋出,水袖翻飞间,竟比江心的月影还要灵动。武将们按捺不住,许褚脱了铠甲,赤着膀子与徐晃掰腕子;文官们则围坐饮酒,谈论着破吴之后如何治理江东。
酒过三巡,曹操已有七分醉意。他推开劝酒的郭嘉,提着那杆定海神槊走到船头。槊杆上的蟠龙在月光下鳞甲分明,是当年他讨伐马超时,西域工匠用玄铁打造的。
“诸位!”他的声音借着风势传得很远,连南岸的吴军哨兵怕都能听见,“我曹操举义兵以来,灭黄巾、讨董卓、擒吕布、破袁绍,如今欲平江南,统一天下!今夜月色正好,当赋诗一首,以抒胸臆!”
众人轰然叫好。师勖连忙示意乐师停奏,整个水寨霎时只剩下江风拂过船帆的声响。
曹操望着南岸的灯火,忽然朗声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诗声落时,满寨寂静。片刻后,张辽第一个喝彩:“丞相好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此句足以流传千古!”
许褚跟着大喊:“等破了东吴,我把周瑜的头割下来,给丞相做酒器!”
曹操抚着槊杆大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师勖身上:“师勖,你是宫廷乐师,这诗如何?”
师勖捧着竹笛上前,躬身道:“丞相的诗气魄宏大,意境深远,确是佳作。只是……”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映着月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四句,似有不祥之兆。乌鹊无枝可依,恐预示我军……”
“住口!”曹操的笑声戛然而止。红袍下的手猛地握紧槊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当年讨吕布时,陈宫也曾说过类似的“不祥之言”,结果差点让他死于白门楼。
师勖却浑然不觉,仍秉正道:“乐以咏志,诗以言志。丞相既以周公自比,当容逆耳之言。此四句若不改,恐动摇军心……”
“我看你是活腻了!”曹操怒吼一声,手中的定海神槊猛地刺出。玄铁槊尖带着风声,不偏不倚地刺入师勖胸口。
“噗——”鲜血喷在曹操的红袍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师勖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竹笛掉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喷出一口血沫,软软地倒了下去。
满寨的欢腾瞬间凝固。舞姬吓得瘫在地上,文官们脸色惨白,连许褚都愣住了——他杀过无数人,却从未见过曹操在宴会上动杀手。
“丞……丞相……”郭嘉的酒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曹操握着还在滴血的槊杆,胸口剧烈起伏。他望着师勖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红袍上的血迹,忽然“哇”地一声,一头栽倒在甲板上。
“丞相!”众人慌忙上前搀扶。
再次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曹操躺在舱内的锦榻上,头痛欲裂。荀攸递上醒酒汤:“主公,您昨夜喝醉了,误杀了师勖先生。”
曹操揉着额头,茫然道:“师勖?他怎么死的?”
“您用槊刺中了他……”
曹操猛地坐起,掀开被子就往船头跑。师勖的尸体已被白布盖着,旁边放着那支摔断的竹笛。红袍上的血迹已凝固成紫黑色,像块洗不掉的疤。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嘶哑,“我……我竟做出这等事来。”
程昱劝道:“主公也是酒后失德。师勖虽死,当厚葬之。”
“厚葬?”曹操望着白布下的尸体,忽然解下身上的红袍,盖在师勖身上,“用我的锦袍为他入殓,葬在许都的乐师冢。他的家人,我会按月发放俸禄,养其终身。”
文武百官都松了口气——他们知道,这是曹操能给的最高礼遇了。
下葬时,江面上的西北风忽然转了向。蔡和望着南岸的吴军水寨,低声对蔡中道:“兄长,风向变了……”
蔡中瞪了他一眼:“少多嘴!丞相说没事就没事!”
他们没看见,曹操站在楼船上,望着师勖的棺椁顺江而下,手里的定海神槊微微发颤。昨夜的诗还在耳边回响,尤其是那四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竟像是师勖临终前的谶语。
三日后,黄盖的降船借着东南风驶来。当二十艘火船撞入连环战船时,曹操才明白师勖的话——乌鹊无枝可依,原来指的是他的连环战船,一旦着火,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火海之中,曹操被张辽护着跳上小船。回望北岸的营寨,那杆定海神槊还插在燃烧的楼船上,红袍的碎片随着火星飞上天空,像极了师勖临终时溅在他身上的血。
“师勖……是我错了……”他望着江面,忽然老泪纵横。
后来,有人说师勖的魂魄附在了那支断笛上,每逢东南风起,江面上就会传来呜咽的笛声。曹操逃回许昌后,再也没写过诗,也再没穿过那件绯红锦袍。
而那首《短歌行》,却流传了下来。只是人们吟诵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时,总会想起赤壁的那场大火,和那个因说真话而死的乐师。红袍厚葬的礼遇,终究抵不过一句逆耳忠言——这或许,就是乱世里最无奈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