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喘不过气。杨志站在知府衙门外,望着头顶毒辣的太阳,眉头拧成了疙瘩。梁中书的承诺还在耳边回响——“只要生辰纲平安送到东京,我保你官复原职,甚至能让你进禁军当差”。这诱惑太大,大到他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接下这趟注定凶险的差事。
“杨提辖,都准备好了。”一个军汉跑来禀报,脸上淌着油汗。
杨志点点头,转身看向那十一个挑着担子的军汉。担子里装的便是十万贯生辰纲,外层裹着粗布,里面却是珍珠、玛瑙、黄金、玉器,足够让任何绿林好汉眼红。他特意让众人换上粗布短打,扮成贩运杂货的商人,又请梁中书下了令:“押送期间,谢都管与两个虞候,须全听杨志调度。”
谢都管是梁府的老人,平日里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等约束?此刻正站在树荫下撇嘴,对身边的虞候嘀咕:“一个配军出身的,也敢在我面前摆谱。”
杨志装作没听见,沉声道:“都打起精神!这一路不太平,尤其是黄泥冈一带,常有劫匪出没。咱们昼伏夜行,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军汉们本就怕热,一听要昼伏夜行,顿时怨声载道。一个矮胖的军汉嘟囔:“提辖,这天气热得能煎鸡蛋,夜里走路也得被蚊子吃了,不如白天赶路,晚上歇息自在。”
“放肆!”杨志眼睛一瞪,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们懂什么?白天人多眼杂,才容易被盯上!不想丢脑袋的,就乖乖听话!”他说着,拿起藤条,在那军汉背上抽了一鞭。
军汉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再顶嘴。谢都管在旁冷笑,看着杨志耍威风,心里盘算着:等到了东京,看我怎么在梁大人面前参你一本。
队伍就这样出发了。起初几日,杨志还算克制,只在军汉偷懒时呵斥几句。可越往南走,天气越热,军汉们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担子也越来越沉。这日走到一处山坡,军汉们实在走不动了,纷纷放下担子,瘫在地上喘气。
“提辖,歇会儿吧,再走下去,兄弟们都要中暑了。”一个老军汉哀求道。
杨志环顾四周,见前后都是荒坡,只有几棵歪脖子树,皱眉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矮胖军汉猛地站起来,“反正都是死,热死总比被劫匪砍死强!”
杨志怒火中烧,举起藤条就打。谢都管连忙拦住:“杨提辖息怒,军汉们也是累了,就歇半个时辰吧。”他这话看似劝和,实则是在给军汉们撑腰。
杨志看着谢都管皮笑肉不笑的脸,又看看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军汉,知道再逼下去怕是要哗变,只得恨恨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谁再磨蹭,休怪我无情!”
与此同时,郓城县东溪村的晁盖庄上,正聚着一群好汉。托塔天王晁盖居中而坐,左边是智多星吴用,右边是入云龙公孙胜,身后站着赤发鬼刘唐、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个个眼神发亮,盯着桌上的一张地图。
“那杨志果然狡猾,竟扮成商队,还昼伏夜行。”刘唐拍着桌子,“依我看,不如直接冲上去抢,凭咱们七个,还怕他十几个军汉?”
吴用摇着扇子,慢悠悠道:“硬抢不行。杨志武艺高强,那十一个军汉也都是精挑细选的,硬拼怕是要吃亏。再说,生辰纲是梁中书给蔡京的寿礼,抢了之后官府定会大肆搜捕,得做得干净些。”
公孙胜道:“吴先生已有计策?”
“有了。”吴用指着地图上的“黄泥冈”,“此处地势险要,林密草深,是他们必经之路。我已打听清楚,杨志队伍里的军汉多是北方人,耐不住南方的暑气,定会在冈上歇脚。咱们就在那里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还需一个人,扮成卖酒的,把蒙汗药下在酒里。”
晁盖道:“我倒想起一个人——白日鼠白胜。他常在黄泥冈一带卖酒,嘴皮子溜,不容易引起怀疑。”
正说着,庄客来报:“白胜来了。”
只见一个瘦小汉子走进来,正是白胜,手里还攥着几个铜钱,脸上带着几分慌张。“晁保正,吴先生,找我有事?”
晁盖道:“我们想请你帮个忙,事后分你一份财宝。”
白胜眼睛一亮:“什么忙?”
吴用把计策一说,白胜拍着胸脯:“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他接过吴用给的几两银子,“我这就去准备酒担,保证万无一失。”
可谁也没想到,白胜转身就钻进了赌坊。他本想赢几两银子,再去买酒,谁知手气太差,不仅输光了吴用给的银子,连自己准备用来挑酒的担子都押了出去。
“臭赌鬼,没钱就别来!”赌坊主人何清是个尖嘴猴腮的汉子,一脚把白胜踹出门,“还敢说认识晁盖?他是你这种人能攀附的?再敢闹事,我让我哥何涛把你抓进大牢!”
何涛是郓城县的观察使,专管缉捕盗贼。白胜被他吓住,灰溜溜地跑回晁盖庄上,哭丧着脸把事情说了。
刘唐一听就火了:“你这夯货!关键时刻掉链子!若误了大事,我劈了你!”
白胜吓得瑟瑟发抖:“我……我今晚去偷回来!”
吴用拦住他:“不可。何清已经起了疑心,再去偷,定会被发现。”他想了想,对晁盖道,“保正,借我二十两银子。”又对阮小二道,“二哥,你跟我去趟赌坊。”
两人来到赌坊,吴用装作看热闹的富商,见何清赢了钱,笑着道:“老板手气好啊,我也来押两把。”他故意输给何清几两银子,又“无意”间提起,“听说老板收了个酒担?我正好缺个挑酒的担子,二十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何清见有利可图,又看吴用出手阔绰,便爽快地答应了。吴用顺利取回酒担,白胜这才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刘唐仍愤愤不平:“这白胜靠不住,用他怕是会坏事。”
吴用笑道:“正因他贪财好赌,看着不像个正经人,才不会引起杨志怀疑。你想,哪个劫匪会用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是泼皮的人来当幌子?”他转向众人,把计策细细说了一遍,“明日清晨,咱们七个扮成贩枣子的客商,在黄泥冈上等杨志。白胜挑着酒担过去,先卖给咱们一桶,让杨志的人看着咱们喝了没事,他们定会馋得忍不住……”
众人听了,纷纷赞道:“先生妙计!”
次日晌午,杨志的队伍果然来到了黄泥冈。此时日头正毒,地面烫得能烙饼,军汉们个个嘴唇干裂,喉咙冒烟,刚到冈上的树林,就“扑通”一声放下担子,再也不肯动了。
“提辖,就在这儿歇会儿吧,再走真要出人命了!”老军汉几乎要跪下。
杨志看着浓密的树荫,又望了望四周,虽仍有些担心,却也实在拗不过众人,只得道:“最多一个时辰!谁也不许乱跑!”
军汉们如蒙大赦,纷纷跑到树荫下,有的脱了鞋子晾脚,有的拿出水壶喝仅剩的几口水,还有的直接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谢都管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摇着扇子,看杨志来回踱步,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就在这时,树林外传来脚步声,七个挑着枣子的客商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晁盖,后面跟着吴用、公孙胜、刘唐和阮氏三兄弟。他们见到杨志等人,连忙作揖:“这位官爷,我们是从濠州来的,去东京贩枣子,天太热,想在这儿歇会儿,不打扰吧?”
杨志见他们衣着普通,挑着的枣子也看着寻常,便没多想,挥挥手:“歇吧,别靠近我们的担子。”
晁盖等人谢了,选了个离杨志不远的树荫,放下担子,也坐下来乘凉。刘唐故意大声道:“这天也太热了,要是有碗酒喝就大声。”
话音刚落,就听树林外有人唱着山歌走来:“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白胜挑着两桶酒,晃晃悠悠地走进来,额头上全是汗,衣衫都湿透了。
“卖酒咯!上好的老酒!五贯钱一桶!”白胜吆喝着,眼睛却瞟向杨志的队伍。
军汉们一听有酒,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围上去:“店家,给我们来一桶!”
“不许买!”杨志厉声喝止,眼神如刀,“谁知道这酒里有没有鬼!”
军汉们顿时蔫了,却仍眼巴巴地看着酒桶,喉咙里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晁盖站起来,笑着对杨志道:“这位官爷,怕是多心了。这酒我们常买,没问题的。”他转向白胜,“店家,给我们来一桶。”
白胜装作不认识他们,问道:“你们要多少?”
“先来一桶,不够再要。”吴用接口道。
白胜放下担子,打开其中一桶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飘了出来,引得军汉们直抽鼻子。晁盖等人拿出瓢,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边喝边称赞:“好酒!真是好酒!”
刘唐喝得兴起,还从枣子里抓了一把,泡在酒里,说这样更有滋味。
军汉们看得眼都直了,矮胖军汉忍不住对杨志道:“提辖,你看他们喝了没事,应该是好酒吧?咱们买一桶,解解渴就走,行不行?”
谢都管也在旁帮腔:“杨提辖,天气这么热,喝点酒也能解暑。再说,他们七个都喝了,能有什么事?”
杨志眉头紧锁,死死盯着白胜和晁盖等人,见他们喝了酒,确实没什么异样,心里的防备渐渐松了些。他自己也渴得厉害,闻着酒香,喉咙也有些发痒。
白胜见杨志有些动摇,故意挑起另一桶酒,作势要走:“不卖了不卖了!这位官爷疑心重,我还是去别处卖吧。”
“别啊!”军汉们连忙拉住他,又转头哀求杨志,“提辖,买吧!我们出钱!”
杨志沉默片刻,终是松了口:“只许买一桶,喝完立刻赶路!”
“哎!好嘞!”军汉们喜出望外,连忙掏钱。白胜“不情不愿”地打开另一桶酒,让军汉们用瓢舀着喝。
杨志站在一旁,看着军汉们你争我抢地喝酒,又看了看晁盖等人——他们已经喝完了一桶,正在收拾枣子担子,准备起身。
“官爷,不来一口?”晁盖笑着递过一瓢酒。
杨志摆摆手:“不必了。”
就在这时,喝了酒的军汉们忽然纷纷倒地,有的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人事不省了。谢都管刚喝了半瓢,也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指着白胜,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杨志大惊,这才明白中计了,怒吼一声,拔刀就要冲上去。可刚跑两步,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扑通”一声也倒了下去,手里的刀“当啷”落地。
晁盖等人哈哈大笑,阮小二、阮小五上前,把杨志和谢都管等人捆了个结实。白胜则和刘唐一起,将那十一担生辰纲搬到早已停在冈后的小车上。
吴用看着倒在地上的杨志,叹道:“杨提辖,对不住了。这生辰纲本就是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我们取了,也算替天行道。”
晁盖道:“事不宜迟,咱们快走!”
众人推着小车,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等杨志等人醒来时,已是傍晚,生辰纲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满地的空酒桶和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自己。
杨志看着空荡荡的地面,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生辰纲丢了,梁中书不会放过他,官复原职的梦也碎了。
谢都管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杨志破口大骂:“都是你!非要走什么黄泥冈!现在生辰纲没了,我看你怎么向梁大人交代!”
军汉们也跟着起哄,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杨志身上。
杨志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落。他想起自己杨家将的身份,想起押运花石纲的失误,想起杀牛二后的刺配,想起大名府的比武……命运似乎总在跟他开玩笑,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将他打入深渊。
“罢了,罢了!”杨志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挣断身上的绳索——原来他刚才只是假装昏迷,暗中已将绳结磨松了。
谢都管和军汉们吓得连连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杨志看都没看他们,转身走进密林。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回大名府,也不能回东京。天地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了林冲,想起了梁山。或许,那里才是自己唯一的归宿?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杨志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而他与晁盖、吴用等人的缘分,才刚刚开始。那十万贯生辰纲,不仅改变了杨志的命运,也将掀起一场席卷整个江湖的风暴,最终将一百零八位好汉,汇聚到水泊梁山的旗帜下。
此刻的晁盖庄上,众人正围着生辰纲欢呼。吴用看着堆成小山的财宝,对晁盖道:“保正,生辰纲虽得手,但官府定会严查,此地不宜久留。我看,咱们还是上梁山吧。”
晁盖点头:“先生说得是。只是不知王伦肯不肯收留……”
刘唐道:“他若不肯,咱们就把他赶下来!”
众人相视一笑,眼中都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水泊梁山的方向,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