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横的提醒像根细刺,扎在宋江心头。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存了疑。朱仝后来又旁敲侧击:“大哥,那张文远近来总往乌龙院跑,你还是去看看吧。”宋江只是淡淡应着:“惜娇是我认的妹妹,文远是衙门文书,或许只是闲聊,别听外人瞎传。”
他不信。阎惜娇再任性,也该知道分寸;张文远受自己恩惠,更不该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直到那日路过城隍庙,听见两个卖菜妇人闲聊:“听说了吗?乌龙院的阎姑娘,跟那个姓张的文书……啧啧,宋押司怕是还蒙在鼓里呢。”
宋江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没回头,径直往乌龙院去。
院里静悄悄的,阎婆正坐在台阶上择菜,见了宋江,慌忙站起来,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押司来了?快进屋坐。”
“惜娇呢?”宋江的声音有些沉。
“在……在楼上呢。”阎婆的声音发虚。
宋江没说话,径直上了楼。卧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一个是阎惜娇,另一个,分明是张文远!
他猛地推开门,只见阎惜娇斜倚在床沿,张文远正给她剥橘子,两人衣衫不整,见了宋江,吓得魂飞魄散。张文远“扑通”跪下,抖得像筛糠:“押司饶命!是她……是她勾引我!”
阎惜娇却比他镇定,慢慢站起身,拢了拢头发,竟还带着几分挑衅:“既然看见了,我也不瞒你。你不把我当回事,自然有人把我当宝。”
“你!”宋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他看向张文远,“我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回报我?”
张文远只顾磕头:“押司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宋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没了怒火,只剩一片冰冷:“滚。再让我看见你靠近乌龙院,休怪我无情。”
张文远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阎惜娇却梗着脖子:“你要赶他走?那我也走!这乌龙院,谁爱住谁住!”
“你想走?”宋江冷笑,“当初是你自己要留下的,如今做出这等丑事,还有脸提走?”
“丑事?”阎惜娇拔高了声音,“我一没偷二没抢,两情相悦,怎么就丑了?倒是你宋江,占了我的身子,却把我当玩意儿,高兴了来看看,不高兴了就扔在一边,你对得起我吗?”
宋江被她问得一噎,竟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忽然觉得陌生——那个在茶坊里羞怯低头的少女,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娘!”阎惜娇对着楼下喊,“收拾东西,咱们走!”
阎婆跑上来,哭着劝:“我的傻闺女,你少说两句吧!押司,都是我的错,没管好女儿,你别生气……”
宋江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罢了。你们想留想走,随你们便。”他转身下楼,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小院,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烦心事接踵而至。这日宋江刚处理完公务,正想回衙,忽被一个黑瘦汉子拉住。那汉子头戴毡笠,脸上一道刀疤,正是赤发鬼刘唐!
“公明哥哥!”刘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宋江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拽进旁边的小酒馆,关上门才低声道:“你疯了?这是郓城县衙门口,你敢来这儿?”
“俺想哥哥了,就来了。”刘唐满不在乎,“晁盖哥哥也惦记你,特地让俺来给你送样东西。”他解开背上的包裹,里面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还有一封书信。
“这是晁盖哥哥的一点心意,多谢你当初报信之恩。”刘唐道,“哥哥,跟俺上山吧!如今晁大哥做了寨主,吴用先生、阮家兄弟都在,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比在这县衙受气强?”
宋江看着银子和书信,眉头紧锁:“我当初救晁盖,是出于义气,不是为了这些。银子你带回,书信我留下。我是朝廷命官,岂能落草为寇?”
他拆开书信,里面是晁盖的亲笔,字里行间满是感激,还劝他若有难处,只管上山投奔。宋江看完,将信仔细折好,藏进贴身的招文袋里,对刘唐道:“你连夜离开郓城,越快越好!若被官府发现,不仅你性命难保,连晁盖他们都会受牵连!”
刘唐见他态度坚决,只好点头:“俺听哥哥的。只是哥哥若有万一……”
“别多说了。”宋江塞给他几两碎银,“路上小心。”
送走刘唐,宋江心里更乱了。梁山的书信是催命符,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本想直接回衙,却鬼使神差地,又往乌龙院走去——或许,该做个了断了。
乌龙院的灯亮着。阎婆见宋江来了,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带着警惕,拉着女儿到一边低声道:“惜娇,你今天可得乖点,看他脸色不对,别惹他生气。”
阎惜娇却满不在乎,转身回屋,换了件石榴红的紧身袄,勾勒出玲珑身段,头上插满了珠翠,扭着腰肢出来迎接:“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踏这门槛了呢。”
宋江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没了,开门见山:“我问你,你和张文远的事,是真的?”
阎惜娇仰头一笑,带着几分得意:“是真的又怎样?你能奈我何?”
“你就不怕坏了名声?”
“名声?”她嗤笑一声,“跟着你,有名声吗?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我跟了张文远,他至少把我当宝贝!”
宋江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我缘分尽了。我写封休书,你另寻出路吧。”
“休书?”阎惜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宋江,你把我阎惜娇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让我走可以,依我三件事。”
“你说。”
“第一,把这乌龙院给我;第二,再给我一百两银子做嫁妆;第三……”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算计,“你得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我做正妻,让我风风光光地进你宋家门!”
宋江气得笑了:“阎惜娇,你做梦!我已有妻室,岂能再娶你?”
“那我就不走!”阎惜娇往椅子上一坐,“这乌龙院我住定了,张文远我也见定了!我还要让全郓城的人都知道,你宋江的妹妹,跟人私通!”
宋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咬紧牙关,从怀里摸出纸笔,唰唰写下休书,扔在她面前:“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刚走出没几步,忽然想起——招文袋!装着晁盖书信的招文袋,落在卧房的桌子上了!
那封信若是被阎惜娇看到,别说自己,连晁盖等人都要遭殃!宋江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往回跑。
“怎么又回来了?”阎惜娇见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拿起桌上的招文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找这个?”
“还给我!”宋江伸手去抢。
阎惜娇往后一躲,打开招文袋,抽出里面的信,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晁盖顿首拜上公明贤弟”几个字赫然入目!她瞬间明白了这封信的分量,眼睛亮得惊人:“原来你私通梁山反贼!宋江,你死定了!”
“你敢说出去!”宋江又惊又怒。
“我为什么不敢?”阎惜娇把信紧紧攥在手里,“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娶我做正妻!否则,我现在就去县衙报官,让你身首异处!”
“你别逼我!”宋江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怒到了极点。
“我就逼你!”阎惜娇把信举起来,作势要喊,“梁山反贼的信……”
“住口!”
宋江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扑过去,想抢走信。阎惜娇尖叫着躲闪,两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宋江的手摸到了桌上的一把剪刀——那是阎惜娇做针线活时放在那儿的。
“不给是吧?”宋江的眼睛红了,布满血丝。
“就不给!”阎惜娇还在叫嚣,“你杀了我啊!”
这句话像火星,点燃了宋江心中积压的所有怒火——被欺骗的愤怒,被要挟的屈辱,对梁山书信暴露的恐惧,瞬间爆发。他抓起剪刀,想也没想,就朝着阎惜娇刺了过去!
“噗嗤”一声,剪刀没入了阎惜娇的胸口。
喧闹戛然而止。阎惜娇瞪大眼睛,看着宋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缓缓倒了下去,手里的信飘落在地。
鲜血染红了石榴红的袄子,像极了院外落尽的海棠花。
宋江握着剪刀,呆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大脑一片空白。
“惜娇!”阎婆听到动静跑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杀人了!宋江杀人了!”
她的声音划破夜空,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像一把尖刀,刺破了郓城的平静。
宋江猛地回过神,捡起地上的信,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外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留在这儿。夜风灌进他的领口,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全是血。
身后,阎婆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夹杂着街坊邻居被惊醒的喧哗。宋江一路狂奔,脚下的石板路被血滴染出点点红痕。他跑过城隍庙,跑过县衙,跑过曾经与张文远擦肩而过的街角,最终钻进了城外的密林。
月光透过树叶,洒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宋江靠在树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怀里的信,又想起阎惜娇倒在血泊中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个仗义疏财的宋押司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负着人命和通贼罪名的逃犯。
远处传来了打更声,三更了。宋江抹了把脸,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朝着水泊梁山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乌龙院的灯还亮着,只是那盏灯,再也照不亮阎惜娇年轻的脸,也照不回宋江曾经的人生。一场因欲望和背叛引发的血案,终将把他彻底推向那波涛汹涌的梁山,推向那一百零八位好汉的聚义之路。而那封来自梁山的书信,终究成了名副其实的催命符,开启了宋江命运中最波澜壮阔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