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压在梁山军撤退的路上。晁盖躺在特制的担架上,胸口剧烈起伏,左臂的箭伤处紫黑一片,毒液正顺着血脉往心口蔓延。他每隔片刻便会抽搐一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的冷汗打湿了鬓角的乱发。
“水……”晁盖的声音细若游丝,林冲连忙拧开水壶,用布蘸着水擦拭他干裂的嘴唇。担架旁,宋江骑马紧随,眉头紧锁,目光里一半是焦灼,一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宋公明……”晁盖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宋江,“你老实告诉俺……你是不是早就想……归顺朝廷?”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人群,周围的头领们都屏住了呼吸。林冲握着枪杆的手紧了紧,呼延灼下意识地勒住马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宋江避开晁盖的目光,低声道:“哥哥,你安心养伤,莫说这些糊涂话。眼下要紧的是回山医治,报仇的事……”
“俺没糊涂!”晁盖猛地提高声音,胸口一阵剧痛让他剧烈咳嗽起来,“俺看见你跟吴用……好几次在帐里嘀咕……俺听见‘招安’两个字……”他喘着粗气,死死抓住宋江的衣袖,“梁山泊是兄弟们的家……不是你用来……换功名的筹码!你说!是不是!”
宋江的衣袖被攥得发皱,他能感觉到晁盖掌心的冰冷和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掰开晁盖的手:“哥哥,箭毒攻心,你先歇歇。招安之事,从未有过定论,都是为山着想的商议罢了。”
“商议?”晁盖冷笑,笑声里带着血沫,“俺告诉你宋江……这梁山泊的旗是‘替天行道’……不是‘招安投降’!你若敢……俺做鬼也不饶你!”
说完这句话,晁盖头一歪,昏死过去。宋江看着他紫黑的脸,心中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他挥挥手:“快!加快速度!早一刻回山,天王就多一分希望!”
大军连夜赶路,次日清晨终于抵达梁山泊。神医安道全早已在聚义厅前等候,他查看了晁盖的伤势,摇着头叹气:“箭上的毒是‘七步倒’,混了蛇毒和蝎毒,已侵入心脉……俺尽力而为,但……”
宋江的心沉到了谷底:“安神医,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安道全取出银针,在晁盖周身穴位扎下,又灌下特制的解毒汤。可晁盖只是偶尔呻吟几声,始终没有清醒。众头领守在厅外,个个面色凝重,聚义厅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第三日午后,晁盖忽然睁开眼,精神竟好了些。他示意宋江扶他坐起,又让众人都进来。
“俺……俺不行了……”晁盖看着满堂头领,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曾头市之仇……你们一定要报……”
林冲哽咽道:“哥哥放心,我等定不辱命!”
晁盖看向宋江,眼神复杂:“宋公明,俺知道你有本事,兄弟们也服你……俺死后,你暂代寨主之位,打理山寨事务……”
宋江连忙道:“哥哥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这寨主之位,还得是哥哥来坐!”
晁盖摆了摆手,从枕头下摸出那支射死他的毒箭——箭头已被安道全取下,只剩光秃秃的箭杆。他用力一折,箭杆“啪”地断成两截。
“俺以这断箭为誓!”晁盖举起断箭,对着众头领,“谁能活捉史文恭,为俺报仇,谁就……谁就当这梁山泊主!这话,你们都记下了!”
众头领齐声应道:“记下了!”
晁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宋江脸上,带着一丝警告:“招安之事……万万不可……俺梁山好汉,宁死不做朝廷的鹰犬……”说完这句话,他头一歪,断了气。
“晁天王!”满堂头领跪地痛哭,哭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李逵哭得最凶,抱着晁盖的尸体喊:“晁哥哥!你醒醒啊!俺还没跟你打够呢!”
哭了许久,宋江擦干眼泪,对众人道:“晁天王已逝,后事要紧。依天王遗命,俺暂代寨主之位,料理丧事。至于谁来当这梁山泊主,待捉住史文恭,再依天王遗言定夺——届时无论是谁,俺宋江第一个服他!”
吴用道:“宋哥哥所言极是。眼下当为天王守孝,报仇之事,暂缓百日,待丧期满后再议。”众头领纷纷赞同,谁都知道,此刻军心最重要。
接下来的日子,梁山泊全山挂孝,聚义厅改作灵堂,晁盖的灵柩停在正中,供人祭拜。宋江每日守在灵前,处理山寨事务,倒也井井有条。只是夜里独处时,他总会想起晁盖临终的眼神,想起那句“招安之事,万万不可”,心中越发烦闷。
这日,宋江在灵堂外踱步,吴用悄悄跟了出来:“哥哥,愁眉不展,可是为招安之事烦心?”
宋江叹了口气:“晁天王至死都反对招安,兄弟们又多是草莽出身,怕是也不愿归顺朝廷……可长此以往,我等占山为王,终究是贼寇之名,后世子孙都要受牵连啊。”
吴用道:“哥哥的心思,俺懂。只是晁天王刚去,此刻提招安,确实不妥。但梁山要想长远,招安是唯一的出路——总不能让兄弟们一辈子背着‘反贼’的名声。”
“可如何才能让兄弟们信服?”宋江问。
吴用沉吟道:“关键在于‘名’。我等出身草莽,即便招安,朝廷也未必看重。若能请一位有身份、有名望的好汉上山,将来招安时,也能让朝廷另眼相看。”
宋江眼睛一亮:“军师有合适的人选?”
吴用笑道:“河北大名府有个玉麒麟卢俊义,此人武艺超群,家世显赫,曾在边关大败辽军,只因被童贯陷害,才归隐家乡。若能请他上山,不仅能增强我军实力,将来招安,有他在,朝廷定会重视。”
宋江点头:“卢俊义的名声,俺也听过,确是条好汉。只是他乃名门之后,怎会甘心落草?”
“事在人为。”吴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俺有一计,定能让他上山。”
吴用向宋江细细讲述了卢俊义的遭遇:
原来卢俊义年轻时便武艺高强,尤其善使枪棒,江湖人称“玉麒麟”。二十年前辽国进犯大宋,他投在童贯帐下,做了先锋官。在边关,卢俊义身先士卒,率军大败辽军,斩将夺旗,立下赫赫战功。
可童贯心胸狭隘,见卢俊义功高盖主,竟暗中扣下他的捷报,反而向皇上奏称“卢俊义孤军深入,险些误了军机”,又将卢俊义的战功安在自己侄子头上。
卢俊义得知后,气得直奔童贯大营理论,却被童贯诬陷“通敌叛国”,打入大牢。幸亏皇上觉得事有蹊跷,派御史查访,才发现是童贯捣鬼。
但皇上碍于童贯的势力,只判了卢俊义“杖刑五十,削职为民”,连同他的军师朱武——一个精通阵法的谋士,也一同被发配回原籍。
回到大名府后,卢俊义心中愤懑,却无处申诉。他为当年战死的一千弟兄立了块石碑,每日祭拜,常常对着石碑落泪:“弟兄们,是我害了你们……我卢俊义无能,不能为你们讨回公道……”
他想再上战场,为国效力,可童贯早已放话出去,谁敢用卢俊义,就是与他为敌。地方官个个畏惧童贯,即便敬佩卢俊义的为人,也不敢起用他。久而久之,卢俊义便心灰意冷,在家中养花种草,看似闲云野鹤,实则满腔悲愤。
“这样的好汉,竟被奸臣如此陷害!”宋江听完,怒拍桌子,“童贯这等奸贼,该杀!”
吴用道:“正是如此。卢俊义忠而见疑,报国无门,心中本就有怨气。我等若去请他,晓以利害,说我梁山替天行道,将来定能为他洗刷冤屈,让他重获报国之机,他未必不肯来。”
宋江沉吟道:“卢俊义名望太高,若他上山,依晁天王遗言,将来捉住史文恭,这寨主之位……”
吴用笑道:“哥哥忘了?卢俊义与史文恭本是同乡,早年还有些过节。若能让卢俊义捉住史文恭,他做寨主,兄弟们定然心服——他既是名门之后,又有大功,将来招安,朝廷也会更重视。届时他若支持招安,事情便好办多了。”
宋江眼前一亮:“军师此言有理!卢俊义若能上山,我梁山如虎添翼,招安之事也更有希望。只是如何才能请动他?”
吴用道:“卢俊义这人,虽有傲气,却信天命。俺可扮作算命先生,去大名府给他算一卦,说他有‘血光之灾’,唯有往东南方向避祸,方能化解——东南正是我梁山泊方向。再让李逵扮作哑仆,跟在俺身边,见机行事。”
“李逵?”宋江皱眉,“他那性子,怕是会坏事。”
吴用道:“李逵看似鲁莽,实则忠心。有他在,能应付些粗活,也能让卢俊义不起疑心。俺会叮嘱他,路上不许说话,只许点头摇头。”
正说着,李逵从外面闯进来,听到“卢俊义”三个字,嚷嚷道:“宋哥哥,军师,你们要去请那个什么玉麒麟?带上俺!俺去帮你们把他绑来!”
宋江瞪了他一眼:“休得胡言!卢员外是贵客,要请,不是绑!”
吴用笑道:“既然李逵兄弟愿去,便一同前往。只是你得听俺的,路上不许说话,不许惹事,否则俺就不带你了。”
李逵连忙点头:“俺听军师的!不说话,不惹事!只要能去大名府,俺啥都依!”
宋江见李逵答应得痛快,便点头道:“好,就依军师之计。你们明日便动身,路上小心,务必请卢俊义上山。”
吴用和李逵齐声应道:“得令!”
夜色渐深,梁山泊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像一颗颗跳动的心。宋江站在晁盖灵前,看着那支断箭,心中默念:“晁天王,俺知道你不愿招安,可这是梁山唯一的出路。俺若能请得卢俊义上山,将来定能让兄弟们堂堂正正做人,不负你的托付……”
灵前的烛火忽明忽暗,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而千里之外的大名府,卢俊义还不知道,一场改变他命运的风波,正悄然向他袭来。
次日清晨,吴用换上一身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手里拿着个算命幡,上面写着“神算子吴学究”五个字,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李逵则穿上粗布衣服,脸上抹了些锅底灰,扮作哑仆,跟在吴用身后,果然一句话不说,只是偶尔用手指指点点,惹得吴用瞪他一眼,他便立刻低下头。
宋江带着众头领在山下送行。宋江握着吴用的手:“军师,此行关乎重大,务必小心。若事不可为,切勿勉强,平安回来最重要。”
吴用道:“哥哥放心,俺自有分寸。”他又看向李逵,“记住俺的话,路上不许说话,不许惹事,否则……”
李逵连忙点头,拍了拍胸脯,意思是“俺明白”。
两人辞别众人,往大名府而去。一路上,吴用果然如他所说,让李逵挑着行李,自己则摇着算命幡,慢悠悠地赶路。遇到集镇,便停下来摆个摊子,装模作样地给人算命,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也能打听些卢俊义的消息。
李逵起初还能耐住性子,可一连几日不能说话,憋得他抓耳挠腮。有一次在饭馆吃饭,隔壁桌有人说卢俊义的坏话,骂他“不过是个被朝廷弃用的废物”,李逵顿时火冒三丈,抓起桌上的碗就要砸过去,被吴用一把按住。
吴用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忘了答应过什么?再惹事,俺现在就送你回梁山!”李逵这才悻悻放下碗,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埋头扒饭。
不日,两人来到大名府城外。大名府是北宋重镇,城墙高大,市井繁华。吴用对李逵道:“进了城,更要小心。卢俊义家在东大街,是个大宅院,门口有两尊石狮子。你跟在俺身后,不许乱看,不许乱摸。”李逵点头应下。
进了城,吴用一路打听,果然在东大街找到了卢俊义的宅院。那宅院朱门高墙,门口的石狮子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
吴用整理了一下衣衫,让李逵在门口等着,自己走上前,对门房道:“劳烦通报一声,贫道吴学究,擅长算命看相,听闻卢员外是贵人,特来为员外卜一卦,分文不取。”
门房上下打量了吴用一番,见他气度不凡,不像骗子,便说:“你等着,俺去通报。”
不多时,门房出来道:“我家员外请你进去。”
吴用心中一喜,对李逵使了个眼色,让他跟上,自己则跟着门房,走进了这座即将改变卢俊义命运的宅院。他知道,接下来的一步,至关重要——能否请动玉麒麟,在此一举。